大年初一刚起来,便收到南昌熊盛元以手机短信发来一诗:“潇潇风雨夜难眠,爆竹声中又一年。怪道九州销剑气,荒鸡修道已成仙。”读之知当地在下雨,此当是熊先生清晨起来随口吟成,记其所感。“销剑气”之叹,当是为诗坛风气而惜也。后又收其《鹧鸪天・乙酉元日》词:“谁返梅魂一脉香,鸡声暖送隔年霜。书随雁去空
由此使人想到诗人两地步韵酬唱的事。
以诗唱和,古人多写作“倡和”,一直被誉为文人间一件雅事。这不但是一种较为悠久的民族传统和文化现象,也是诗人间一桩乐事。酬唱既是交流诗作和情感,传递友谊,又可激发诗思,催人作诗。据本人读古人诗所得,至迟在唐代大历年间,便出现了次韵相酬。此后白居易元稹之间、皮日休陆龟蒙之间唱酬不休,到宋代,更成风气。直至今日,此风仍不衰。诗人们在一起时诗酒唱和,隔在两地时也仍然遥相唱酬。可惜古代由于通讯条件限制,诗人两地唱酬,很不方便。白居易与元稹是“往来置邮筒倡和”。若两地较近,邮筒三五日或可传到。如果很远,则半月乃至一月方能传到。《随园诗话》记清代两诗人唱酬,有“一时材官?从,为送两家诗,至于马疲人倦”的记载。如果人在旅途,便无从邮寄,那就只能希望有幸看到朋友或其他诗人的题壁诗了。白居易为了寻读元稹的题壁诗,而有“每到驿亭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之句。以至清代,以书信唱和与壁上相和,也仍然是诗人们不能相聚时的主要唱酬方式。从星汉教授编注的《清代西域诗辑注》可知,在人烟稀少邮寄极不便的西北大漠中,诗人们只能壁上相和。如杨炳坤《重过天山和萨相林壁间韵》、陈庭学《奉和奎元戎鉴远楼题壁韵》、晋昌《答颜岱云即用遇晓亭壁间韵》、王大枢《登鉴远楼次壁间原韵十绝》、颜检《格子烟墩旅舍和壁间韵》等。所以祁韵士《梧桐窝次壁间韵》有“破壁题诗遍”之句。至于邱德生《星星峡题壁》所说的“坏壁诗难觅”,则更反映了被罢官的诗人在贬戍途中连题壁诗也难觅到的落寞之情。
现代意义的邮局代替了驿站后,诗笺往还便较为便利,通常数日即可寄到。但对于诗人们来说,也仍然觉得太慢,待和诗真似待情人,总希望尽快见到。所以晚清河南、陕西有两位官员曾以电报唱和。上世纪60年代,广东诗人卢子晦与山西大学罗元贞教授遥相唱酬,卢之次韵诗有“何时电报供驱策,南北诗篇顷刻拈”之句,罗之叠韵诗亦云:“无官电报同难拍,有韵徒堪缓缓拈。”两位诗人一在岭南,一在山右,相距三千余里,缩地无术,而叹不能如晚清那两位官员一样以电报传诗,可顷刻而拈读。罗教授极喜与四方诗友唱和斗韵,往往叠韵数十首,乃至百首,往还诗笺都是用信寄的,须耐心等待数日才能寄达。
今日之诗人,无官也可“南北诗篇顷刻拈”,自然应感谢现代通讯技术,感谢网络时代。晚清两官员的电报,只能拍往对方所在地,若有一人外出,则不便电报唱和。前些年我曾数与诗友在电话里传诗,可惜往往因口音和读音问题,为一个字而订正半天,甚不方便,难免减了诗兴。而现在则无论身在何处,皆可借手机短信传诗,或网上发“伊妹儿”,比电报方便迅捷多了。如今年新春,若非以手机与诸诗友短信传诗,便难顷刻而读得对方和诗。
新春来临之际,往往是诗的创作高潮期。人日,即正月初七,更是传统的饮酒作诗之日,所以无论忙与否,我每年人日是必作诗的。今年人日是个雪日,《乙酉人日感怀》诗为:“山右春来总是迟,开门又见雪飞时。无人能说前朝事,有客频传步韵诗。众庶久闻廉政策,中枢新布保先辞。情怀好恶都成咏,莫负堂堂笔一支。”有客频传步韵诗,指熊东遨的叠韵诗和诸人之和诗。熊东遨三叠其《山居谢友人见怀兼贺新禧》韵,皆以短信发来。步韵和熊东遨诗者甚多,杨启宇、熊盛元等皆三和,星汉、邓世广至四和。这些诗我都从手机上很快读到。
我的人日诗,也很快收到不少和诗。最先和来的是熊东遨,他在拙诗发出半个多小时后就寄来了《元韵和斗全兄乙酉人日》:“生涯已惯日回迟,漫遣春阴又一时。总为天公频作态,至今夫子不言诗。眼前花草鲜能保,身后文章咎莫辞。剩有鸡窗风未息,乱吹残梦过燕支。”接着又收到诸人之诗,颇有佳作,因不能一一列举,只能摘其中句工而意妙之佳联。
赵京战和诗也很快寄到,“欲凭腊酒同除岁,先寄梅花作祝辞”句甚妙。王蛰堪和诗有“冷笛徐横频念远,幽兰漫写为题诗”句,薛胜保和诗有“纵有彩屏歌共舞,何如挚友酒兼诗”句,邓世广和诗有“凭窗欲荐盈樽酒,握笔思题倾盖诗”句。皆表现了对诗和诗友的美好情怀,其中自然不乏与诗打交道的乐趣。熊盛元和了两首,除忧国忧民之句外,又有“谁舞祖生中夜剑,自耽杜老暮年诗”和“弥天风月难留醉,满地江湖敢放辞”等句。身为空军教官假日每少闲暇的魏新河也和了两首,“岂甘风月常为伴,苟利国家何敢辞”外,又有“有限生涯无限事,十分心力九分诗”、“常新故我无非酒,渐暖寒梅不配诗”句。曹长河、萧雨涵、丘海洲等和诗也各有好句,不赘举。星汉因处西北,诗向来多豪气,和诗也一样豪放“不管东风早与迟,玉关总待报春时。存钱备就重阳酒,嚼雪孕来人日诗。”。
虽说以上和诗者多为当今诗坛高手,但若没有短信传诗而能如此相互唱酬,上述那些好的和诗是不会出现的。杨启宇和诗尾联云:“不断手机传好句,篇篇欲和力难支。”赵京战和诗尾联为:“今宵当与先生共,细酌三江与四支。”篇篇欲和,深宵细酌,都可以看出借助手机两地酬唱而诗兴大发的情形。薛胜保还寄来一诗,记其收到曹长河发来词作事,前两句为:“一缕馨香午夜来,清词如酒醉心怀。”可知曹长河曾半夜发诗给薛胜保。有人还发来这样一首:“短信频将吟兴催,每因酬唱久徘徊。寻诗自有千般乐,岂是权钱换得来?”千般乐,乃是真乐,真有些“千首诗轻万户侯”的意味。所惜未能与中镇诗社另外一些高手遥相唱酬,以引出更多的好诗来。
手机短信传诗,真是方便得没法说。与前代诗人比起来,尤其与唐代白居易、元稹两诗人比起来,真是太幸运了。星汉、邓世广二人,远在西北的乌鲁木齐,如果是在唐代,我收到他俩所和人日诗,怕是春天也该结束了。如今却如同相对把酒酬唱一样,顷刻间就能读到和作,而且不限地点,在外出途中,照样可以读到千万里外的来诗。我在公共汽车上读到和诗后有感而成绝句一首:“千里真如共把樽,几番酬唱各销魂。今朝我辈寻常事,羡煞当年白与元。”真的,白居易与元稹两位大诗人,如果在九泉闻知我和我的诗友两地唱酬竟是如此便捷,不知该有多么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