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从学术研究的角度还是从大众传播的角度来看,《后现代交锋丛书》的出版都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尽管我迄今没有机会浏览已经出版的14本书和即将出版的11本书,但是由我自己翻译的《霍金与上帝的心智》和《爱因斯坦与大科学的诞生》二书,也能管中窥豹,瞥见该丛书的立意和旨趣―――力图用深入浅出的阐释、平实
我对后现代主义没有做过专门研究,难以对其具体问题加以辨析。不过,我对后现代科学思潮或科学观倒是略知一二。我想以此作为出发点,略谈一下对后现代主义的一些印象和看法,顺便涉及丛书两篇总序(金吾伦的序和王治河的汉译前言)的一些提法。
后现代主义并不像雅典娜那样,是从后现代主义者宙斯的头颅突然蹦出来的。后现代主义是在现代乃至“前”现代思想的土壤中萌发和生长起来的。因此,把现代性与后现代性截然对立起来,认为后现代思想完全是后现代思想家的独创,对他们人为地加以拔高,都是有违历史真实的,也是不够公正的。我想以后现代科学观为例对此加以说明。19和20世纪之交的物理学革命从认识论和方法论上启示人们:实在弱化,主体凸现;理性主导,经验趋淡;理论暂定,真理相对;科学价值,难以分开;科学自律,平权对外。作为这次革命的发动者和主将的爱因斯坦,已经明确地阐述了那些被归之于后现代的思想:科学概念是思维的自由创造,科学假设是理智的自由发明,科学理论是科学家的建构并处于多元竞争的格局。爱因斯坦还特别偏爱他自己创造的、富有后现代气息的科学方法,诸如探索性的演绎法、逻辑简单性原则、准美学方法和形象思维。其实,在批判学派的代表人物―――爱因斯坦的思想前驱、“前”现代科学哲学家和哲人科学家―――马赫、彭加勒、迪昂、奥斯特瓦尔德、皮尔逊那里,早已勾勒出所谓后现代科学观的轮廓乃至细节。例如,理论整体论以及内含的不充分决定性,科学中的约定论成分,反归纳主义,观察渗透理论,判决实验不可能,关系实在论和能量论,理论多元论,科学中的语言翻译和诠释,多元主义方法论(直觉或卓识、科学审美),科学理论的暂定性、可变性和非绝对真理的性质等等。由此可见,丛书作者归功于后现代主义的所谓“多元性、开放性、创造性、强调突出主体性……”,以及“用发明代替发现,用建构代替实在……”等等思想见解(见金序第5页),其实早在“前”现代的批判学派、现代的爱因斯坦那里就已经有了明确的阐述。
后现代主义好走极端,往往故做惊人之笔,这一点与批判学派和爱因斯坦判若云泥。我曾在《论批判学派科学哲学的后现代主义意向》一文中指出:“批判学派的科学哲学虽然属于前现代科学哲学,但是其中既保留了经典科学哲学的合理内核,又体现了现代科学的时代精神,尤其是包含着诸多后现代科学哲学的成分和要素。逻辑经验论的现代科学哲学忽视了这些后现代主义的思想遗产,而后现代科学哲学又把这些超越时代的睿智恣意夸大,走向极端,从而使生动鲜活的思想变成荒诞不经的呓语。要知道,批判学派的科学哲学思想的最大特色就是善于在对立的两极或多极之间保持必要的张力―――这是一条卓有成效的科学认识论和科学方法论准则―――而他们的后继者相形之下仿佛是视野萎缩的哲学盲人和意志膨胀的哲学狂人。”相形之下,爱因斯坦则是一位保持正确比例的高手,他的诸多后现代思想,就是在坚持现代科学观的合理内核的前提(尤其是实证和理性、怀疑和批判)下提出来的。爱因斯坦不愧是批判学派科学哲学的集大成者和发扬光大者。由此可见,作为“前”现代人的批判学派和现代人的爱因斯坦,并非只重视“阿波罗式”的“思维方式”,而是“同时兼具阿波罗精神和狄奥尼索斯精神”,以是否“兼具”区别现代人与后现代人(金序第13页)是缺乏充足理由的。
科学的重要精神气质之一是怀疑和批判―――怀疑和批判是科学的生命。科学把批判的矛头对准它能够对准的一切,当然也包括它自己―――科学的自我批判。科学的自我批判是科学的清道夫和守门人:排除错误的思想教条,审查不成熟的设想。以怀疑和批判为标识的科学,当然不害怕乃至欢迎来自外界的批判,问题是,这样的批判应该尽可能是建设性的,而不应该像后现代主义经常所做的那样,是破坏性的甚或是毁灭性的。例如,后现代主义在批评科学的客观性和真理观时,把科学混同于拟想的神话或虚构的小说,这样就会使我们陷入在事实与虚构、科学与巫术之间失去区别的危险,从而在行动中导致莫大的灾难。后现代主义不愿意发掘科学的文化意蕴和人文意义,而热衷于在“科学的本性里”寻找“暴力的根源”(王序第25页),这无异于缘木求鱼,实在是找错了地方。在前科学时代,暴力比科学时代还少吗?后现代主义的这些做法不仅使科学蒙受后现代主义“暴力”的危害,而且也无法真正削减和根除暴力的制度根源、思想根源和人性根源。
此外,我拟对王序的两个具体论点提出质疑。一曰“后现代思想家帮助我们捅破了‘科学万能’的气球”(王序第25页)。有点科学和科学史常识的人都明白,捅破这个气球不是后现代主义的功劳,马赫早在19世纪末、爱因斯坦早在20世纪初就尖锐地批判了科学万能论的神话。二曰“后现代主义或许有一万条不足,但在倡导‘尊重他人,倾听他人’这一点上它绝对值得引起我们的深思。”(王序第38页)请问,在前现代和现代,难道没有人倡导“尊重他人,倾听他人”吗?在中国诸子百家的箴言中,在各种宗教的有关教义中,在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的理念中,在哲人科学家的思想中,这样的倡导难道不是积案盈箱、俯拾即是吗?
在这里,我想劝说我的老朋友金先生和丛书的读者,最好不要向后现代主义思潮“臣服”,还是挺直腰杆,保持清醒的头脑为好。对于后现代主义的睿智和警世之言,我们应该认真思考和汲取;对于那些极端观点和偏激之词,我们大可不必唯唯诺诺、顶礼膜拜(“臣服”的意思就是屈服称臣,接受统治;以臣子的礼节侍奉君主)。借此机会,我还想向科学人和人文人坦言,在科学文化处于社会中轴地位和强势格局的当代,科学人要特别警惕和消弭科学沙文主义和霸权主义的心态,秉持科学平权的姿态,善待人文学科,并从中汲取营养和智慧,以充实和丰富自身。与此同时,人文人也要戒除井蛙主义(well-frogism)的愚昧无知(从索卡尔诈文事件不难看出)和夜郎主义(yelangism)的妄自尊大,克服某些极端立场、狭隘观点、偏执态度和嫉妒心理,放弃对科学的迪士尼式的乃至妖魔化的涂鸦,多一点建设性的内在科学批判,少一点破坏性的外在科学批判,自觉节制一下封建贵族式的或流氓无产者化的新浪漫主义批判(the neo-romantic critique of science)。特别是那些乐于享用或不知不觉享用科学所导致的技术文明成果、而又无情诅咒科学的人文人,更应该加以深刻反省。要多少掌握一些科学知识,了解一下科学精神的底蕴,不要自欺欺人地把不懂科学反倒作为自己批判科学的“优势”。我觉得,当代思潮恐怕应该在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必要张力中为自己开辟正确前进的道路,当代文化的发展前景也许是走向科学的人文主义(新人文主义)和人文的科学主义(新科学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