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的《天瓢》(长江文艺出版社)在心中酝酿十多年,终于喷发而出。看过这部作品的人,无不为之震撼。作家王蒙评价说,这部小说有种如诗如画的体贴,有股迷人气质,在生命的粗暴和艰难中,有细腻的美丽。徐坤在评价《天瓢》时感慨“美轮美奂”。
在文坛浮躁的语境下,曹文轩的《天瓢》裹挟着大雨而来,
读书报:有评论家认为,《天瓢》是一部标志性的作品。这部作品在您的创作过程中意味着什么?
曹文轩:这是我整个创作中的标志性作品。我不记得从哪一年在心中酝酿,大约有十多年吧。我以往的作品都是生活的边角料,这次是我大面积地动用生活经验的一部长篇,在人的一生中也不会太多。我的构思和其他作家写作不同,主要时间是放在打腹稿上,走到哪儿把它带到哪儿,坐公共汽车甚至上课时偶尔走神,也会想着它。经过漫长的时间,差不多脑子里想好了,才开始动笔。真正写这部书花的时间并不长。
读书报:大约什么时候,您觉得写作时机成熟了?什么使您决定写这部作品?
曹文轩:生活经验到了该使用的时间。过去知识的储备、各方面修炼不够,不舍得动用这部分完整的生活经验。就像木匠手艺不到,面对好材料不敢用。去年年底的某一个早上,我突然觉得这个经验该使用了,我的创作经验已经积累到了一定程度。
促使我写作《天瓢》,还与大的文化语境有关。文坛上有很多“另类”,我是其一。大家都在写人性丑恶的时候,我坚守古典主义浪漫,这和当下所有作家是逆向的。我在做高中语文教材选编时,发现选当代作家作品非常难。其中有许多脏的粗鄙化的东西,不适宜高中生阅读,―――不是丑,是脏。丑是美学中的一个重要范畴,西方美学一直使用这个范畴。我们现在对西方的一些东西理解非常可笑,把西方边缘的东西理解成主流。现代主义的作品在阅读的效果上非常失败。《天瓢》是对当前文学粗鄙化的一种冲击。
另外,中国作品中假和虚伪的东西,没有区别开来。从少年写作到成人写作,大家都强调真诚。假如不坦诚就是虚伪,这个概念值得商榷。当人类把一片树叶遮在羞处,假开始了。假是人类文明的一个表现。这不是虚伪。很多人以为坦然表达所有,就是诚实,出现了“新时期小说里的厕所意象”。实际上,美的力量不亚于思想的力量,中国作家忽略美感,看重思想,以为深刻在恶里、脏里。
在这个大的语境里,很多作品看完后让人感到焦灼。而《天瓢》是一个湿润的作品。
读书报:这个语境是怎么形成的?
曹文轩:中国经历了平庸的时代,这个平庸已经到了底线,所以对思想拼命地吮吸。我可以感受到中国人玩命地表达深刻:我们不能再平淡了。在这个过程里,西方现代派提供了不可靠的经验。比如人物要变态,人性是恶的,生活的场景是脏的……我认为深刻是有底线的。打井必须打得很深才有水,但不是越深越有水,再深可能有沙子,有石油。深刻是有度的,过了度就违背自然。
中国的整个文化是平民化的,我反对美学上的平民化,而不是阶级上的平民化。中国的文学里面必须有贵族气息、贵族精神。中国作家喜欢代表平民的东西。我对这样的意识是非常怀疑的。
读书报:能简单介绍一下《天瓢》吗?
曹文轩:小说很复杂,很难概括。大致上,是写了杜元潮的一生,从解放前一直写到改革开放。杜元潮的形象代表了南方地方干部的形象,是一个非常和蔼、干净但很有计谋的地方干部。小说中的人物都有原型,有大量的虚构在里面。这是我青少年时期完整的记忆。除了文学的追求外,小说中我还写了大量的地方植物,可能在日后被研究,这里有很大的空间。
读书报:编辑安波舜评价这部作品是一部形神兼备、技巧圆熟的作品,再现了经典写作和传统美学的惊人力量。您如何评价自己作品中的文学性和艺术性?
曹文轩:文学有文学性,这是不可变的。我在写作时,把它当成艺术。我相信文学性,并且把文学的基本元素都贯彻到我的长篇中。我在做这些的时候非常自然。
我不是不写恶,但我没有仅仅看到恶,我也把恨写到极致了,但我同时看到了爱和善的东西。
读书报:雨是小说的时空背景,也是命运转换的契机。您过去的作品也有很多写到了水。能谈谈雨在小说中的意义吗?
曹文轩:像以往的作品一样,我写东西离不开水,这次是通过雨表达出来的。小说共有12章,每一章有好几场雨,我找到雨的感觉时,找到了一个长篇的感觉。每场雨都有象征性。水是非常值得我关注的东西,我是在雨里长大的。我生长的环境,出门就是水,走三里地要过五座桥。我的青少年时期都与水紧密联系在一起,水是我生命中重要的部分。到了北大,我对水有了深刻的哲学的认识。向善若水,这是最高的品质;水有弹性,欲圆欲方,水是柔软的,但水的力量又非常强大。很多人觉得我的作品干净,这和水有关。一个在水边长大的人,没法不干净,这一点非常自然地流露到作品中,所有的故事都在水中发生,雨是除人物之外非常重要的形象。
读书报:您是作家也是评论家,我觉得您在写作上非常讲究技巧。
曹文轩:技巧对我来说非常重要。作家在大而无当的语境中,很多人很少讲艺术。小说是阴性的文体。小说有个最基本的品质不可丢失,就是细腻。如果丢失了,不称其为小说。《天瓢》给人的感觉会越读越好,因为里面有很多细腻的东西。吸引我们很重要的方面就是细腻。对于大多数阅读者来说,那些宏大的东西是无所谓的。一般人读小说是阅读者不是解读者。我希望读者在阅读时注意到细节。我一边写,一边在琢磨小说中每一个细节―――细腻是文学非常重要的品质。精微之处深藏大意。
读书报:另外,您的身份还兼具北大教授、学者、作家,这种多重身份,对您的写作有何影响?
曹文轩:中国作家如果能像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作家队伍那样,作家学者化或者学者作家化,中国的文学就不只是现在的状态。作家缺少学者化是造成文学粗鄙化的原因之一。
读书报:评论认为您是中国唯美主义者。过去的小说创作中,您大多以童年的视角切入。现在这部《天瓢》是否是一种转型?
曹文轩:我把童年的视角撤了,把恶和善、丑和美等各种元素组合在一起,但基调仍然是美的。但正在写作的《青铜葵花》又回到了童年视角。
读书报:您近期的创作计划还有哪些?
曹文轩:下一部写知识分子。我觉得除了《围城》外,中国没有一部很好的知识分子的小说。在一天早上,我突然知道知识分子题材应该怎么处理。我会逐渐地完成经验转化,从乡村记忆到城市记忆,再到知识分子。
读书报:您认为知识分子题材的作品存在哪些问题?
曹文轩:这类小说失败的原因是太把知识分子当成知识分子了。一旦把知识分子看成人,立即简单化了。知识分子不比农民和工人更高级。知识分子只是一个符码。正因为我是知识分子的身份,我会寻找我所说的平衡,不随便说哪个人是好的坏的,我只呈现状态和事实。
读书报:《天瓢》整部作品如诗如画,看小说的过程我的脑中像过了一场电影。但是小说中反复地出现了动物的性爱,这种处理对表现小说主题有何帮助?
曹文轩:我是讲手法和技巧的人,很多东西不能直接写出来的,必须经过处理,让你从这个东西想到那个东西,作家是把生活引到作品中,这个过程就是艺术,直接写就淫秽了,经过艺术处理就很具有美感。
动用丰厚的记忆,却并没有被记忆所累。无论是文字,还是日常生活,曹文轩都是一个从容、富于行动的人。他用后来的经验和知识,浸润“过去”的矿藏,这番浸润与照亮,使得“过去”无比的丰盈美丽。所以,呈现给我们的《天瓢》,称得上是一部浸透着古典浪漫主义艺术芳香的唯美小说。阅读《天瓢》的过程是幸福的,从最初到最后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