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自称的女性主义者,写下这样的标题,感到脊背有些发麻,仿佛虚空中有素手纤纤指向我的脑门,键盘上的手指也不免有些颤抖。然而,这只是一个事实的陈述。打开电视,翻开报纸,就会有美容整型的广告扑面而来,五花八门的瓶瓶罐罐、刀刀剪剪向你宣示,它们可以消除你的什么什么,提高你的什么什么,增加你的什
在传统社会中,美貌是一个与生俱来的附加值,是天上掉下来的饼,只与运气有关,很少成为后天努力的目标。然而,今天,即使白雪公主的后妈转世,也不必采取既风险高又社会效益差的恐怖主义手段,只需要打开电视,遵循广告商的指引,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打造自己,也可以把自己打造成别人。当然,这个可怜的恶女人还会遇到新的难题,因为这种技术即使专门为她而发明和投产,也必将迅速地由王后专用转为万民通用。
当美女从天然变成了人工,当每一个女人的美丽指数都在大幅度地提高,女人将会怎样?
有一次去银行,被要求交一张身份证的复印件,我在跑出去找复印店的时候,想到了权利问题―――既然是银行的需要,为什么要我来提供?继而想到技术与人之间的关系问题:为什么银行敢于要求我提供一份复印件?那是因为,复印机已经成了这个城市里随处可见的东西,不需要费很大力气就可以找到。倘非如此,银行职员就只能老老实实地把我的身份证号码抄下来。所以在这件事儿上,这个发明方便了银行,麻烦了我。即使我是那个发明家,也只能乖乖地跑出去找复印机―――正符合老话说的木匠和枷的关系。有人说,科学及其技术的进步能使人有更多的选择,比如说,在爱迪生发明了电灯之后,人们可以选择用电灯,也可以接着点蜡烛。这话听起来好像挺有道理,其实只是听起来好像而已,完全经不起推敲。科学及其技术改变的是人类整体的生存状态,不是个体所能够选择的。就好比在蜡烛时代,一个普通人想要拿电灯当蜡烛用,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因为爱迪生还没有生;而反过来在电灯时代,一个普通人想要把蜡烛当电灯用,也是不可能的―――除非是比尔或者盖茨发神经,要不然,点上两天就得吹灯拔蜡。
在有电灯之后,电灯就逐渐成为人类社会的不可或缺的部分。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我们默认的照明装置是电灯,而不是蜡烛。当我们走访邻家的路上,我们也从来不会想过,他们家选择了蜡烛!技术已经内化到人类生活的内部,你只能接受它,而没有能力排出它。因为你在放弃技术的同时,也放弃了建构在这个技术之上的人类社会。所以放弃,意味着自我放逐。时至今日,还有多少专栏作家继续保持纸与笔的写作,拒不使用互联网呢?这样的作家又能开出多少专栏,又有多少编辑肯与他保持联系呢?在数码相机的小型化与家庭化之后,又有多少摄影记者能够保持绝对的胶片立场呢?
效率更高、效力更强的现代技术并没有使我们多一些选择,相反,在很大的程度上,它使我们失去了选择,而只有被选择。它使我们的主体价值遭到了消解,而不是得以丰富和提高。庖丁解牛,合桑林之舞,中经首之会,把屠宰这么一个血腥的行为变成了艺术,可谓暴力美学之鼻祖。遥想当年,庖丁先生批大谷阝,导大?,官止神行,游刃满志,那种从自己的技艺中获得的快乐、自豪以及尊严,是在现代化的屠宰场里按电钮的工人们无从获得,也无从体会的。科学的技术把更多的功能内化于工具之中,人的技能因素则越来越不重要。庖丁掌握了自己的刀,达到了刀我合一的境界;而现代屠宰场里的工人,只是屠宰机器的一个外设,一个终端,他必须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地遵循机器的程序,执行机器的指令。
在屏幕上走过的光鲜可人的一条条美女后面,是一个个瓶瓶罐罐,一把把刀刀剪剪。作为观赏动物,她们为广大女性提供了效仿的样板。现代技术提供了这种可能,任何一位女性都可以利用瓶瓶罐罐,大幅度地提高或者保持她们的美丽指数,同时也使美女分布的统计曲线发生了偏移。进而导致了美女需求量的与日俱增。去年参加陈久金先生《星空解码》的新书发布会,赫然发现会场两侧竖立着两行旗袍美女,如同两排硕大的花瓶。在我们这个机械复制的时代,美丽的女性也不再罕有,而成为平常。就算是小二黑,也会把美丽指数的重要性大大提高。当美女由奢侈品变成了日用品,女人将会怎样?
一方面,那些瓶瓶罐罐都是应女性的需要而发明,并为女性所欢呼,所使用,所选择。另一方面,瓶瓶罐罐也成了女性不可须臾离开的一个部分,犹如近视的眼镜,犹如发明家的复印机。每天早晨,职业女性必须遵从化妆技术指定的工序,霜露油液脂膜乳粉,工序日趋精细,用时逐日拉长。当刘巧儿拿起剪刀,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剪出一朵朵窗花的时候,她的周身上下都会焕发出创造的快乐,洋溢着人性的光芒。而当对镜贴花黄的简单动作,演变成几十分钟的复杂程序的执行,我不知道其中有几分欣悦,几分无奈?亦或可如庖丁般合于拉丁之舞,切于爵士之音?
看起来是一个个女人主动地选择了一个个面子工程,进行自我塑造。而实际上,素面朝天的女人即使天生丽质,也会失去很多无形的机会―――工作的机会,被未来的心上人关注的机会,更不用说要被老板呵斥了。因为一个人放弃技术,就相当于自我放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