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glish

戈宝权当邮递员

2005-04-06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我国的哲学社会科学,是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指导下的学术研究,但我们也有过封闭书库,学者改行当“战士”的岁月。

2004年9月7日,《中国社会科学院院报》曾发拙文《外国文学所40华诞随想》,说“从踉

跄学步,到不惑之年,喜看我所风华正茂”,纪念外国文学所成立40周年。如果说那篇随笔主要是讴歌“我所风华正茂”的话,这篇“补记”则主要想透过两张哭笑不得的旧照,反思我们外国文学研究所“踉跄学步”的岁月。放在整个历史长河中,它未必不是我国哲学社会科学“踉跄学步”、“少不更事”的一段光阴。

两张照片中,一张是1965年6月25日“四清”工作结束后,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外国文学研究所,在安徽寿县九龙公社门口拍的。站在第一排的左起第四人是冯至所长,他右边是西方组卞之琳组长。左六是王平凡副所长兼所党总支书记,左八是东欧组戈宝权组长,再隔一人是苏联组叶水夫组长。右四是罗大冈先生。他左边稍隔点距离是《世界文学》陈冰夷主编。除留守待命的部分学者外,这几乎就是刚成立的外国文学所的整套人马。当时戈宝权、叶水夫、陈冰夷是“四清”工作组组长。卞之琳是公社党委委员。

外文所是1964年9月21日成立的。10月1日人马已驻扎合肥,随后很快就下寿县九龙公社“四清”了。像解放军进夹皮沟一样,我们每人都穿了身破旧的棉军装,“访贫问苦”,“扎根串联”,“建立根据地”。并非用词不当,传达上面的精神说:“估计有三分之一的政权不在我们手里”,而在“四不清干部”手里,在“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手里。到底是否真的有三分之一的政权“在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手里,哲学社会科学学者们的任务不是调查研究,而是奉命出征的“工作队”。1965年6月这次“四清”结束,由冯至所长挂帅的外文所“四清工作队”,由何其芳所长挂帅的文学所“四清工作队”,“学部”其他研究所参加第一批“四清”的学者们班师回京。第二批“四清工作队”再披战袍。

1966年6月初,外文所赴江西的第二批“四清工作队”回京刚下火车,第三批奉命出征门头沟的工作队正要进村,“文革”动乱爆发。一夜醒来,学部大院贴满了大字报。昨天还挂帅从“走资派”手里夺权的人,征尘未洗,自己成了“走资派”。“四清”中改行做“工作组”组长的学术名流,成了挨批的“反动学术权威”。外文所批判冯至,文学所批判何其芳,法学所批判张友渔,经济所批判孙冶方……学部由“学术空城”变成“遍地狼烟”。

第二张照片是我和戈宝权先生在河南“五七干校”拍的。照片上的戈先生不再是驰名中外的俄罗斯文学学者,不是“文化和友谊的使者”(江泽民语),而是一个为“全连战士”取送信的邮递员。岁月弄人!照片上的戈宝老竟没有丝毫的尴尬和难堪,而是特意把邮政挎包摆在身前,让绿底黄字的“中国人民邮政”一字不掩地亮出来。

人,到了哪步说哪步!何止一个戈宝权呢!像侯宝林相声《改行》中艺术家操刀摆摊卖西瓜一样,一段大田务农后,五十多岁的冯至、卞之琳、李健吾、罗大冈、叶水夫,都成了建筑工地的“壮工”。杨绛是菜农。高莽是食堂采购。钱?书先生本该是外文所的人,与文学所分家时暂时借给了文学所,不料成了文学所赖以发达兴国的“荆州”。日后外文所爱才而苦索,文学所惜才而不还。当时钱?书在文学所干校烧茶炉。要回来又怎样?外文所连队不过又多了个老年“壮工”而已!

从这一点讲,戈宝权有什么尴尬,有什么难堪呢?几位老“壮工”往架子上递土坯,胳膊没劲儿用肚子往上扛,但“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暂不说了。说来荒唐,动乱爆发后,当权派大多都成了“走资”,学术权威不少变成“反动”。年纪大点的总免不了“历史问题”。清查“516反革命集团”,不少年轻人像“现行反革命”。所里“革命群众”是如此匮乏,所以不得不让“反动学术权威”们边干活,边对“现行反革命分子”专政。累死累活,毕竟比牛棚的精神折磨轻点。但违心地“专”自己弟子们的“政”,违心地坐在会场批判明知不是反革命的“反革命分子”,心里就好受?从这一点讲,倘能像戈先生那样,挎上邮包消失在风雨里,不是逍遥得像神仙一样吗?他甚至可以把负责“专政”的“分子”带到远离耳目的小馆子吃驴肉。说“你吃,我在外边给你看着。”靠的不就是绿底黄字的挎包吗?

杨绛先生没有挎包掩护。她似乎就是以自己柔弱的肩膀在扛。当时“深挖细找516分子”的斗争仍很残酷。会场上的杨绛却常一言不发。也许只有她从那时走过来的人,才知道它的不易。更让人感叹的是,柔软斯文的她,竟冒着自己挨批斗的危险,设法要了正遭残酷斗争的一个同志偏远农村老家的地址,示意如有什么不测,他家中一切尽可放心。

戈宝老厚道,杨先生慷慨,但那是一个夫妻、父子都要划清界限的时代啊!“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令人起敬。

照片上戈宝老身边的我,政治上是被“挂起来”的,还没能“回到人民中间”。

1969年秋,我好像伪装革命一样,站在锣鼓队里吹着唢呐,满腔热情欢迎上面派来的“亲人”工、军宣传队进学部。进驻后办宣传栏,我临摹大型肖像画《毛主席视察大江南北》简直废寝忘食,还赢来阵阵称赞。不料“清队”开始,宣传队办“学习班”时我也身在其列,说“他老实,也许知道点东西,能从这里打开个缺口……”

我的老实,宣传队是估准了。老实得可怜。我主动让学习班“抄”了我的“家”(单身宿舍);同意我的私人信件学习班可以随便拆;我承认我的重大“罪行”:抄家中有张拇指大的135黑白照片,不会游泳的我半蹲在岸边的海水里。学习班说我帮助“帝修反”,说帝国主义、修正主义、各国反动派的军舰一看,就知道这里的水有多深。我同意了。而且很痛心!

但问题也偏偏出在老实上。宣传队红艳艳的大旗像能点石成金一样,“516揪一个,准一个”,很多人被逼之下都“主动”交代自己参加了516,“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回到人民中间”了,我却死活想不起什么时候参加过“516”。学习班说我想起的事实“都是鸡毛蒜皮”,说“只要立场一转变,就什么都想起来了。”仿佛立场能升华记忆似的,要你想起你是怎样从天上摘走星星的,你就能把哪天夜里,几点、几分,你如何把梯子靠到西墙上,当时是狂风呼啸,还是微风荡漾,等等,都“回忆”得清清楚楚。可我就是“转”不过来。工宣队师傅说:“吕绍宗呀吕绍宗!本来想把你树个典型的,你看你!”

学习班天天“攻心”,念毛主席的《敦促杜聿明投降书》,念《南京政府向何处去》。排里不时大批判:“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外面楼檐下,还悬着我白底红漆的十个隶书大字―――“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楼道里、楼梯上、睡觉床头的墙上,却都是工、军宣传队“围剿”我的大标语、小标语和碰脸障目的大字报:“吕绍宗必须缴械投降”“不许吕绍宗撒谎!”“吕绍宗的罪行不能‘拉倒’!”(因为我顶撞说:“信就信,不信拉倒!”)绳索在身,长夜不明,我非常羡慕故乡饥肠辘辘的乡亲们,干活累了,和衣躺在凹凸不平的硬土上,脑勺枕着破烂不堪、里面满是臭泥的圆口布鞋,望着天空悠悠的云朵……当然,比起窗户钉死,走路前、后各跟一个威严的专政者那种学习班,我该喊万岁了。

一天又一天,“一个小小的吕绍宗,拖着全连三分之一的兵力长达三个月之久”不能再继续下去,但外文所连部是学部指挥部领导的;学部指挥部,是上面很高很高的地方派来的,“给你办班办错了?”于是我被无限期“挂了起来”,学习班宣布“告一段落”,我未能“回到人民中间”。虽蒙冤不白,满面政治污垢,但走投无路的我,听后竟像害怕上学的孩子要放年假一样高兴!

近年我的论著、译著,多和幽默讽刺有关。但亲历的岁月,有时真说不清,是更接近讽刺呢,还是更接近幽默?常说“被耽误的一代”。学者改行当“战士”,漫漫十余年,谁是“被耽误的一代”?是满腹经纶,正吐丝成锦的五十多岁那一代?是开局绚烂,正锐意进取的三、四十岁那一代?是风度翩翩,正建初出茅庐第一功的二、三十岁那一代?还是仅指没机会升学深造的那些娃娃们?

好在社会并未执迷,哲学社会科学学者们并没有“走一辈子五七道路!”1972年,外国文学所又回到了学部大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又回到了北京。1977年,邓小平派来了胡乔木,“造反”、“清查”、“干校”,在党中央高屋建瓴之下,仿佛稚子蒙童过家家时的一场噩梦,所有材料统统付之一炬而创建中国社会科学院,学者们从今起为中华民族的复兴殚精竭虑,贡献自己的聪明才智,现在在我国社会生活中起着越来越大的作用。你能说,这里没有对当年“踉跄学步”,“少不更事”的反思?历史潮流,奔腾不息,未来的人们,又如何看待我们今天的哲学社会科学呢?

手机光明网

光明网版权所有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网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