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奥登被翻译成汉语的第一本诗集是《学术涂鸦》,读者的心情会是很复杂的。奥登对于他的中国同行来说,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是一个被渴望看到的名字。然而多种因素妨碍他的诗集被翻译过来。尽管奥登是国际诗坛
今天,奥登的诗变成了一本用汉字印刷的书,正如他写的那首《悼念叶芝》中的一句:“如今他被播散到一百个城市,/完全移交给陌生的友情。”从《悼念叶芝》感受过奥登精妙严谨风格的中国读者,如何去读这样的诗呢:“约翰・弥尔顿/从没住过希尔顿/酒店/那也没什么遗憾。”这其中诗意何在?需要奥登那样的大脑来思考这样的句子吗?就打油诗来说,约翰・但恩的《艳情诗和神学诗》中的少量轻率之作才能说达到了“辉煌”的程度(假如矛盾修辞法被允许的话)。
面对《学术涂鸦》必须有一个立足点,这个继叶芝、艾略特之后的英语诗歌巨匠对广义的艺术自有一套评判标准,我们必须适应他的标准才能理解他。不要说汉语读者,就是他的同胞理解他1939年离开大战初起的欧洲也花了几十年的时间。他在全集中删去了传诵一时的《西班牙》和《1939年9月1日》也有他自己明晰的原因。就《学术涂鸦》来说,首先,奥登所写的不是自由诗。非但如此,他还是一个韵律学史专家。在一次访谈中,奥登推荐的诗人必备的行业书中就有一本圣茨伯里(Saintsbury)的《英语韵律学史》。在《学术涂鸦》中,并非偶然地出现了一首关于韵律学史的“涂鸦之作”,奥登在这个领域完全有资格像一头大象闯进瓷器店那样尽情挥洒一番:“在诗体学者们中间,比希/是数音节的女里女气的老东西,/格斯特/是个以重音定节奏的害人客。”尽管我们对英语韵律学史不甚明了,我们也能从这首诗中获知:这首诗中的调皮成分的确是非常博学的。《学术涂鸦》中所有的诗采取的是“克莱里休四行体”。克莱里休・本特利是英国记者、小说家和诗人,1905年,他在写作《传记入门》时创立了一种新型的轻体诗,每首四行,前两句尾词押一个韵,后两句尾词押另外一个韵,第一个韵由所咏人物的名字来决定,是专门用来书写人物的,讽刺之中夹着幽默,轻松而活泼。奥登写“克莱里休四行体”诗受到了奥・沃伦在《文学概论》中的激赏:“……布莱希特在德国,奥登在英国也都审慎地尝试过这种把流行诗改造成为严肃的文学作品的做法。”什克洛夫斯基认为新艺术形式“只不过是把低等的(亚文学)类型正式列入文学类型行列之中而已”,“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是一系列关于受赞扬的罪行的小说,即感情小说。”“普希金的抒情诗源于题赠诗,勃洛克的抒情诗源于吉普赛歌谣,马雅可夫斯基的抒情诗源于报纸漫画栏中的滑稽诗。”
奥登使用韵律写诗并非是觉得“传统”不能丢弃,更并非是为了使诗读起来显得优雅(有时显得滑稽)。布罗茨基在对奥登诗歌的分析中提醒读者要将奥登所使用的脚韵连起来看,比如说:“dark work wake”(“黑暗?工作?醒来”)这组韵“向你们表明了这一押韵法所包含的各种可能性”。我以为这其中就有一种在脚韵中梳理出诗句象征意义的努力,这一韵律与主题交相辉映的创作方法扩大了诗歌作为一门综合艺术的创造力和感染力,这也许就是奥登所说的“语言寻找主题,主题发现语言”。
当奥登用“希尔顿”去押“弥尔顿”,我们会笑,当他说“那也没有什么遗憾”时,我们知道他这是向弥尔顿时代表达敬意。这正如他在《致拜伦爵士书》一诗中所透露的信息:“人不是宇宙的中心,/办公更恶化了他的处境”。这是他一以贯之的看法。在本书中关于拜伦的一节是这样的:“拜伦勋爵/曾屈于一个海妖的声乐:/他的肉体脆弱不堪,源于她的希腊语言。”读过拜伦传记的人,读到这里会大笑,继而会感叹。不过在很多诗中传记也并非绝对必要。读康德的一节时,甚至不需要了解康德太多的资料:“当年幼的康德/被要求吻他姑姑的时刻/他遵守绝对的律条,/但仅仅是刚好。”康德生活中的拘谨与学术上的自信立即跃然纸上。对于黑格尔,奥登写道:“没有人曾设饵/诱使乔治・威廉・弗雷德里克・黑格尔/做出最轻微的认错/为他的《现象学说》。”我们会叹服他把黑格尔思想之严整与性格之倨傲编织得异常致密。对于资料较少情况,奥登的天才有时发挥得更好。不妨设身处地地去想,比如说要写苏格拉底,在这样的诗中,要么提到公鸡,要么提到他妻子赞蒂贝不朽的个性。奥登选择写他的妻子,但是如何写出她的碎嘴疯泼呢?“赞蒂贝不论何时/都没感觉到太不舒适/她大喊着冲着苏格拉底:/‘为什么你不是希波克拉底?’”用“希波克拉底”去押“苏格拉底”当然好笑,但更令人赞叹的是希波克拉底的医生职业巧妙呼应了前面赞贝蒂无病呻吟和无理取闹的习性。当然,由于是双语版,英语好的读者还能发现和“Xantippe”(赞蒂贝)押韵的词是“chippy”(活跃),奥登的含蓄使讽刺力度更强:赞蒂贝的个性岂仅仅是“活跃”?但想想在诗中尤为可笑的是:她一感到自己不太活跃就要去看医生,而且非得是名医希波克拉底!她的丈夫尽管有学问,令她扼腕长叹的是他的丈夫研究的却偏偏不是有实际用处的医学!
奥登韵律的妙处不可能百分之百地在汉语中体现出来,但译者桑克也是诗人,他在翻译王尔德一节时表现了他作为诗人对汉语活力的挖掘:“奥斯卡・王尔德/深深地陶醉着,/当他进入皇家咖啡馆,博西在里面倒脚/头戴茶壶保暖套。”在原诗中与“王尔德”押韵的是“beguiled”(诱惑),还能找到除“beguiled”之外的第二个英语单词来押“王尔德”吗?它立刻就激发我们想起那句王尔德的名言:“什么东西我都能抵抗,除了诱惑。”和王尔德的同性恋男友“博西”押韵的是“cosy”(舒适)一词与博西的身世也非常契合。值得赞叹的是押“茶壶保暖套”的词是足球术语“倒脚”!这个在奥登原诗中没有出现的词,却奇怪地传达出了原诗的神韵。在这个韵脚中,能感觉到译者所付出的心血。我不禁再一次想起了那首了不起的《悼念叶芝》中的一句:“一个死者的文字/要在活人的腑肺间被润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