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我读初中二年级。在当时的北京东安市场的旧书店,我买了郭风先生的《叶笛集》。这是郭风先生在作家出版社出版的一本散文诗集,收录的郭风先生1957年冬天到1958年夏天写下的作品,是第二版的书,不厚,一共只有93页。现在的出版社一般是不愿意出版这样薄薄的小书了,现在讲究的是大码洋、高定价、低折扣。当
我很喜欢这本薄薄的书,正是三年自然灾害的困难时期,书的用纸很粗糙,但封面设计很精致,除了右上角叶笛集三个扁宋和郭风的两个小字是红色的,下面只有两瓣绽开的小绿芽的装饰,其余是一片干净的白色,很是清新,和里面的诗句相得益彰。我很喜欢书中描写的红色的香蕉花、米黄色的荔枝花和月白色的橘子花,以及那“美丽的好像开花的土地”的榕树,“腊月里蜜蜂还出来采蜜的”的故乡。我还曾经抄过、背过书里面那些散发着豆蔻香味一样的散文诗句:“雨点敲打着远处一大群一大群相互依偎的绵羊似的的荔枝林,那林梢仿佛在冒着白色的烟雾。”“云絮浮在空中,好像一只蓝酒杯中泛起的泡沫。太阳挂在空中,好像一朵发光的向日葵。”“明媚得好像成熟麦穗的天空”……心想,只有拥有童心的人,才会有这样新颖而明朗的语言,才会把荔枝林比做相互依偎的绵羊,把云絮比做蓝酒杯中的泡沫,把天空比做成熟的麦穗。那样的透明、清澈,当时让我的心里充满花开一般的向往,如今遥远得犹如一个梦。
这本《叶笛集》伴随我升入高中,历经文化大革命,一直被我带到北大荒插队。在北大荒,我的同学曾经从我手中借去读过这本书,抄过这本书,它也算是走南闯北,历经风雨了。
但是,我从来没有想到会有一天能够遇见这本书的作家郭风先生。13年前,也就是1992年的四月,我到福州,我的朋友当时福建作协的秘书长朱谷忠来我住的于山宾馆,接我去和当地的文学爱好者座谈,一边往外走,他一边对我说:“郭风先生也来了。”我的心里一动,怎么这么巧,想见的人就在眼前了。这时,已经看见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正站在四月龙眼花开的树下,我向他跑了过去,蹦在脑海里第一个镜头就是那本《叶笛集》,便先忍不住对他讲起了30年前我花一角钱买过的那本《叶笛集》。他微微地笑着,望着我,听我说着。学生时代的阅读经历,和以后是不同的,那种经过岁月酿造过的感情,融合着《叶笛集》那清新的诗句,总会在某一瞬间因风荡漾起难忘的涟漪,何况是和郭风显先生的邂逅相逢。
虽然已经过去了43个年头,动荡的生涯中,几经迁徙,许多书都丢失了,这本《叶笛集》却从北京到北大荒,又从北大荒到北京,还有多次的搬家,竟然奇迹般地保留下来,一直存放在我的身边,就在我写字桌旁的书架上,一抬手就能够够到。我知道,人的一辈子,像会遇见过许多人一样,也会买过并读过许多的书,但真正能够在43年漫长的岁月里一直保留在你身边的,正如你不会太多地记住曾经见过的那些过眼烟云的人一样,也并不会太多。
我格外珍惜这本《叶笛集》。看到它,我就会想起我的学生时代,想起我在北大荒,也会想起郭风先生。
想起郭风先生,有这样两件事情,便会拔出了萝卜带出泥一般,不由自主地跳了出来。一件是第一次见到他时,在和文学爱好者的座谈会上他讲的话,给我的印象很深。其实,那一次,他一共就讲了两句话,一句是“我出了30几本书,没有一本满意的,到了老年才好像刚刚进了门。”一句是“作家的自我感觉不要太良好,要总像失恋一样,心里总有些怅惘。”他不是一个善于讲话的人,因此不像有的作家能够舌灿如莲,但他讲的很真诚,他的这些言简意赅的话,对于今天仍然有着警醒的意义,至少对于我是这样的。
另一件事情,是前几年我在信中向他询问法国象征派诗人果尔蒙的《西茉纳集》,我没有读过,知道先生年轻时就喜欢这位诗人,便向他讨教。没想到很快我就收到先生复印的厚厚一大摞《西茉纳集》,是戴望舒翻译的。想想他那样大年纪跑去为我复印,让我感动的同时,也真是感到不安。
西茉纳,太阳含笑在冬青树叶上,
四月已回来和我们游戏了,他将长生草留给水,又将石楠花
留给树木,在枝干生长的地方……
想起这样的诗句,是因为我想起了那年的四月第一次见到郭风先生的情景。他将长生草留给水,又将石楠花留给树木,多么美的诗句。如今郭风先生已经87岁高龄了,我在年前刚刚收到先生寄来他的新书《八旬斋文札》(作家出版社2004年8月版),在书的勒口上的作家简介中,我知道了1月29日是先生87岁的生日,忍不住想起了这本《叶笛集》和这些往事。算一算,先生写作这本《叶笛集》的时候,才是37、8岁的时候,正值壮年。光阴荏苒,日子过得是那样的飞快,在这样岁末年初的日子里,这种感慨只能加重,真的是:几度青春老,千年白日长。
远在北京,我谨以此短文祝福郭风先生健康长寿!
他将长生草留给水,又将石楠花留给树木,他将岁月留给了他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