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20世纪的现代艺术,我们可以概括地讲,它针对古典艺术做了两件事:第一,打破古典艺术对规范的遵循,现代艺术反对一切规范,是无规范可循的;第二,打破古典艺术坚持的艺术与生活的界限,现代艺术把艺术还原为生活,将生活指定为艺术。在现代艺术的持续不断的颠覆活动
之后,我们不仅丧失了判断作品优劣的标准,而且丧失了判断艺术与非艺术的标准。因此,在现代艺术设定的文化环境中,无论创作还是欣赏,都被迫成为对“艺术是什么?”的哲学追问。
现代艺术运动,以持续不断的反叛传统的姿态进行的种种革命,带来的冲击,不仅是针对艺术家的,而且也是针对欣赏者的。如果你是一位在1850年诞生而且长寿到1950年的欧洲艺术的忠实的欣赏者,回顾你的一生,你会非常吃惊地发现,除非你做到了彻底的硬心肠―――对一切变化麻木不仁,否则,你在这一百年长寿的人生中,每天都必须为一个问题做心灵的格斗:我究竟应该怎样欣赏艺术?这个问题也可以换成另外两种提问法:我是合格的欣赏者吗?或,我真的懂得欣赏艺术吗?这就是说,置身在这一百年的现代艺术运动中,你总是面对持续不断的先锋反叛挑战,它们总是将你昨天接受和认定的东西连根拔起,强迫你将关于艺术的认识永远从零开始。是的,作为现代艺术的欣赏者,正如作为一个现代艺术家,你要面对的唯一真实的问题是:什么是艺术?
[法]奥彭海梦:《对象》,1936年
让我们来看马格利特为我们画的一只烟斗。请问,在绘画史上哪一位画家曾对一只烟斗如此用心地描绘过呢?同时,如果不是在这张画上,我们又可能在什么地方如此仔细认真地观看一只烟斗呢?但是,正是在这幅画中,画家用法语提醒我们:“这不是一只烟斗。”画像不是实物,这是一个常识。但是,当这个常识直接由绘画自身来揭示的时候,艺术就面对形象的反叛―――这正是画家向我们命名的主题《形象的反叛》。它是现代艺术对传统的幻觉主义艺术理想的颠覆。它的提问是:我们究竟应该怎样理解和使用艺术?或者说,艺术对于我们究竟意味着是什么呢?它只是毫无意义(即无关于现实景物)的形象吗?
[比利时]马格利特:《形象的反叛》,1928-1929年
1917年,法国艺术家杜尚将从商店购买的一个搪瓷男用小便器送交巴黎世界博览会作艺术展品,将它命名为《泉》,并且在作者一栏签署自己的名字。杜尚此举是一个对公认的传统艺术观念的颠覆性行为:第一,它颠覆了艺术和生活的界限―――小便器是生活用具,不是艺术品;第二,它颠覆了创作者和使用者的界限―――杜桑不是这个小便器的创作者,只是使用者(将它用作艺术品)。在此事件之后,在现代艺术领域,要区分艺术和生活,作者和非作者,就不再有任何不言而喻的标准,相反,它们变成了不能解决的现代哲学难题。但是,不管怎样,直接使用生活中的“现成品”(ready made)作艺术品,就变成20世纪现代艺术运动中的一个重要现象。
在“现成品艺术”活动中,包含着许多虚假的游戏,因为它是省去了创作过程的、不需要艺术技巧的“艺术活动”。但是,在与传统艺术形式的对抗或对话中,“现成品艺术”为我们提供了两个值得思考的问题:第一,艺术与生活的界限是可以确定的吗?如果可以,这个界限在哪里?第二,在被强制性地置于艺术品的位置上时,一个实用品是否可以成为对生活的特殊提问?当我们带着这两个问题来审看奥彭海梦的现成品艺术时,我们就会发现自己被置于悖论的境地。《对象》是一个非常直观但却又非常暧昧的造型。材料完全是日常生活中的材料,甚至保持了原型,但当它们被组合起来的时候,它们的品质和含义就在表现和拒绝,诱惑和嘲讽之间摇摆不定,令人既期待又恐惧。也许,这正是现代人“在艺术中”的真实处境。
正如一个人的笔迹对于他具有识别性的意义,绘画中的笔触(笔法)也对于一个画家具有识别性意义。简单讲,笔触在最基本的层次上传达着画家的个性和风格的内在信息,因为它是画家在绘画中自发地留下的习惯性的运动痕迹。因此,品评笔触,是绘画鉴赏的一个重要内容。但是,在欧洲传统艺术中,笔触本身绝不可能成为一个独立的艺术内容,因为它不能传达可识别意义的艺术信息。然而,在20世纪现代艺术运动中,一方面受到东方神秘主义的影响(包括中国书法艺术观念的影响),一方面对自发性、无意识艺术效果的追求,在抽象表现主义的范畴下,笔触也作为独立的艺术内容被创作和欣赏,成为“笔触艺术”。美国画家波洛克,将笔触艺术推向了极端,并成为20世纪美国最重要的行动绘画画家。他认为,绘画的真谛就是画家使用颜料自由和自发地在画布上留下自己生命运动的痕迹。为了极大限度地实现运动的自发性,他干脆放弃了画笔,将颜料灌注在喷水壶中,直接喷撒、倾倒或抛掷在画面上。他惯常使用十多米见方的大画布进行创作,将画布平铺在地板上,他自己就拎着盛满颜料的水壶在画布上即兴来往奔走,颜料就在他的运动中喷撒、滴漏在画布上,随机组成各种斑点和线条交织的彩色图案―――“污点艺术”。有时候,他雇佣女性模特,将她们赤裸的身体染上颜料,在音乐的伴奏下在画布上拖动她们,使她们身上的颜料随机地在画布上留下痕迹。波洛克将绘画变成了在画布上抛洒颜料的舞蹈,同时也将绘画变成了儿童式的任性而无规范的躯体游戏―――行动就是艺术!
如果行动就是艺术,那么,什么不是艺术?或者,艺术还有什么意义?这时,你会面对分析美学家乔治・迪基提出的一个现代艺术哲学难题:我们只能判断什么是艺术,但不能判断什么不是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