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能寻找到一个相生共存的途径呢?
一位已经写了若干年小说的作家,两年前为了生计,进了京城一家著名的文学期刊。写小说的人编起小说,乍看起来是挺顺理成章的一件事。多年的写作过程,其实也就是一个不断探索小说艺术、追逐小说潮头的人,对国内国外的小说发展流程应该比其他人更了如指掌了,让这样的人编起小说,就如同让鲁班拿斧头一样不容置疑,因为除了有理论,他还有非常丰富的实践经验。可是,刚开始头几个月,他居然束手无策,而且说出一句后来在文学圈传播甚广的名言:一看到小说我就想吐。
写小说的人却被小说伤着了,这是为什么?我相信不是他突然忘了小说为何物,也不是他一夜之间厌恶了小说,而是骤然出现的一种错位令他无所适从。首先是阅读节奏的错位。先前他是在单纯的兴趣引导下拿起小说的,这时候的心态宽松而且恬静,就好比一位美食家面对一盘合胃口的美食,心里预先充满享受的愉悦。而编辑则不同,编辑是一个固定职业,一种不得不做的工作。即使再热爱这项工作,一旦进入日常性的重复状态,立即就失去神圣性与神秘性,变得多少有些琐屑、破碎,有些单调和枯燥。
在出现这样的阅读节奏错位之后,艺术品位的错位就会紧接着出现。
先前他可能会为一部小说废寝忘食通宵达旦地苦读而仍然兴致盎然无怨无悔,那是因为在浩如烟云的书海中,他已经有意无意地做了选择,选出自己心仪的作家与作品。而编辑部的自发来稿却不是编辑个人能够支配掌控的。这一篇可能是名家的力作,那一篇又可能是无名之辈勉为其难的平庸之作;今天可能有数篇精品,明天又可能出现一堆废品。麻烦在于,一旦做了编辑,就失去了先前由着性子看多看少、看精看粗甚至可看可不看,工作就意味着必须将个人的好恶和任性收藏起来,然后认认真真地做刊物这个棋盘上的一个棋子,将接连而至的不同质量、不同层次、不同风格的作品尽收眼底。“不看也得看”,是的,就是如此,这是端饭碗的必要条件。况且,谁知道无名之辈貌似平庸的文字背后,没有游动几丝即将破土而出的灵气?谁又知道看似废品的深处,有没有可能潜藏着意味深长的玄机。所以,不得不认真地看,仔细地看,看得想吐也不能释手。
对于志向尚存的作家而言,阅读成为折磨是一种最难以忍受的事,因为不仅耗时间耗精力,更可怕的是耗掉才气。长期与乏味低能的语境打交道,自己的语感很可能在不知不觉间被破坏殆尽。矛盾是尖锐的,真正的考验是如何将二者调和好。
调整心态,这是至关重要的。
坐进编辑部,你就不再是忙于创造的作家,而仅仅是一位照章办事的编辑,类似于机车前的技工、方向盘后的司机、手术台上的医生。一本强调写实的刊物往往不太重视艺术实验,另一本关注创作的刊物也许不太愿意给理论文章腾出版面,这都不要紧,毕竟每本刊物都为自己选择好了某种个性化的方向,你尽管服从于它,在这个方向之中与其他人一道心平气和地齐步走,日复一日看掉一篇篇稿,再规范地完成“齐、清、定”的要求。这难不难呢?其实也难不到哪里去,不就是“工作”吗?服从了原则,服从了刊物宗旨,服从了所属集体的最大利益,就算称职了,就对得起拿到手的那份工资了。
但另一方面,你的艺术经验、艺术高度也绝不会被湮灭。虽然你服从了“工作”,但编辑这项特殊的工作其实也给你足够的发挥才能的弹性空间。为什么?因为编辑也是脑力劳动,也需要智慧,需要渊博的专业知识来支撑。无论你是倾向现实主义还是挚爱现代主义、浪漫主义,广泛深邃的阅读经历,必然锻造了你与众不同的宽阔视野与人文精神。丰厚的文化积累从来都可以成为一个人的背景,这个背景是他洞察世界洞悉艺术的锐利武器,“开卷有益”这个真理此时可以再次得到证明。长期的艺术实践使你比别人体味到更多写作的个中滋味,也拥有更多的成功经验和失败教训,这都是财富,都是不可替代的优势。一旦能够把个人的艺术理想与刊物风格宗旨交融起来,二者就能够很好地形成互动关系,你也不仅仅是一个被动的棋子,而是一位充满激情与创造力的编辑,刊物给你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表现才智的平台,而你的眼界与思考,反过来也必然能够点点滴滴渗透到一期期刊物之中,在字里行间闪出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