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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码的诱惑

2005-06-08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阴差阳错,我一口气读完了在三十几个国家畅销,在中国第一版就印了四十万册的《达・芬奇密码》(以下简称“达”),我的第一反应是想起了金庸大侠写的《连城诀》(以下简称“连”)与

金庸的其他作品。

两书都充分利用了犯罪、谋杀、悬念、惊险、神秘、血腥、重重遮蔽、曲折回环、险象丛生、高潮迭起的通俗小说方略,但也调动起了作者的长年积累,注入了相当多的见闻、学问、文化与事体情理,既惊心动魄,又具备相当的信息量,读之有感,读之有益,读之开眼,读之开脑筋。

二者的驱动主线都是符号系统的寻找、争夺与破译。“达”中是为了寻找圣杯,“连”中是为了寻找与解读剑谱,最后得到价值连城的宝库。其实样板戏《红灯记》中李玉和鸠山争的也是密电码。

西方书界,或许主要是娱乐性书本业,对于密码的发烧劲头长年不衰。我读过一本《圣经密码》,就是说用破译密电码的方法破译《圣经》,从中读出前五百年后五百年的国际重大事件的预卜。就像我们的《推背图》,似是而非、云里雾里、半通不通、强行解释。其实大半是密码注我(的先入为主),而不是我注密码,不是去寻找密码的本义。

盖自符号―――信息学的爱好者直到走火入魔者看来,万物无不是符号,是谜语,包含着隐蔽的信息―――谜底。对于占星术(我国叫夜观天象)来说,星星的排列、位置、明暗是人间大事尤其是政治事件、人物命运的符号。对于气象学来说,各地与本地气压、气温、风向、风力、云量、湿度等是气象趋势的符号。对于算命占卜者来说,生辰八字、龟背纹络、竹签、木鱼、直到人的五官配置、手心纹理等都是一生荣辱成败的密码。从表面的符号破译出别样的内容,其神秘性、趣味性与对于智力的高要求(类似并远远高于猜谜、脑筋急转弯、预测、直到赌博),本身就具有极大的诱惑性,甚至可以完全不考虑谜底即译文的功利价值。这种符号癖有可能成为邪教邪说,有可能成为智力游戏,也有可能确实包含了真知灼见。例如对于古文字的研究与战争中对于敌方密码的破解。

从这两本书我们也可以理解索隐派的《红楼梦》学者的努力。《红》中确实隐藏了某些东西,索隐的趣味事出有因,索大发了既荒唐又迷人。如所说的“人为自然立法”,将历史的铜钱(胡适语)串来串去,人们也喜欢把万物做成符号,为符号立法,满心欢喜地也常常是自欺欺人地破译出匪夷所思的结果。

而我们要谈的二书的符号都存在于、隐藏于一件文化遗产、一件文物、一些大师的遗作里。前者是达・芬奇的油画,后者是一本唐诗选辑。

这样就更增加了阅读的魅力:悬念的魅力与大师―――杰作的魅力一加一大于二。受众会抱着姑妄听之的心情,看看通俗作家能够给以什么样的崭新发见或离奇“歪批”,从经典的符号中玩出花活,也是本事。当然也可顺便考察一下作者对于经典究竟熟悉到什么程度,得心应手得何如。客观上,这种写法也是一种变相的对于经典的普及推广。

“达”书中,第一套密码是:13-3-2-21-8-5啊,严酷的魔王,噢,跛腿的圣徒……以及缩写字母P.S.

第一行数字是某种数序的打乱排列。两行诗句的英语拼写,其实是全部字母的打乱重新组合,缩写字母P.S不是通常的“附言”之意,而是指索菲公主。

“连”书中,诡密神奇的剑谱隐身在唐诗里。

连城剑法的第一招,出自杜甫的‘春归’。是个‘四’字!‘苔径临江竹’,第四个字是‘江’,你记下了。第二招,仍是杜甫的诗,出自‘重经昭陵’。……嗯,是‘五十一’!他一个字一个字的数下去:一五、一十、十五、二十……‘陵寝盘空曲,熊罴宁翠微’,第五十一个字,那是个‘陵’字......果然便在荆州......

“连”的密码也包含着写在江陵南门城墙上的数字:四、五十一、三十三、二十八,后面还有一系列数字。中文数字的意义往往超出了数学排列或者计算的范畴,而与某种哲学乃至神学观念有关。例如气数、数奇(命不好)等说法。

唐诗成剑谱,名画含密码,张扬了想像力,满足了逐奇趋异的寂寞心理。生活、常识、规则、方程式与答数、人类掌握得愈多、直到更为漫涣的普适价值愈被认同,人们愈是苦于千篇一律、平淡无奇!不来点神的,将减少多少兴味!

二书的主角都有被冤屈、被追捕追杀、千钧一发,亡命天涯的遭遇,而真相大白,真凶落网,正义申张,靠得正是这样的九死一生的英雄。“达”中是罗拍特・兰登加上索菲,“连”中是狄云,也许还可以加上丁典。古今中外,冤案是通俗小说的重要元素。

狄云的遭遇更惨,不但被师伯万家父子陷害,被诬告入狱,投入死牢,自杀被救……再被骄横的汪啸风和水笙误认为是血刀门恶僧踏断其腿,被官府和江湖人的八方追缉……尤其是狄云先被自己心爱的女子戚芳误解,戚芳反被仇人万圭娶去,又被另一美丽少女水笙误解……这种安排符合中国式的几近残酷的命运学、人才学:天降大任,劳其筋骨,置死后生,吃苦中苦。

书中都有一条命案,前者是卢浮宫的馆长索尼埃,后者是绰号“铁锁横江”的老爷子戚长发。戚是似死实生。两人都主宰着寻秘解秘的过程,成为情节的第一推动力。

都写了无数假象,时时把读者引入歧途,再给你一个出其不易。这是优势,也是通俗读物的弱点:生活的艰难其实与考试题的艰难不是一回事,生活的滋味不在于解题,而在于解了又当如何?

再说,读者并不喜欢自己屡屡被作者耍弄。有些是小的障眼法而已。

“达”书真真假假地写了不少天主教不同门派直到梵蒂冈之间的恩怨矛盾,尤其是天主教事工会与郇山隐修会之间的恩怨。还有一些教义之争,圣物之争,如骇人听闻的关于耶稣的女人抹大拉的玛利亚的故事。而金庸也是善写武林门派间的恩怨情仇,殊死恶斗。看来人之好拉帮结派恶斗,中外大致一个球样。但“达”的恶斗是信仰主义的,形而上的,争夺的是至高无上的上帝的代言权。当然这只是小说家言。西方屡屡有关于教会的传奇故事,大不敬故事,这是因为,宗教的形而上的超越性与神职人员的肉体凡胎之间保持着张力。人性难以全成神性,神性也难以下放人间男女。宗教尤其是教会与神职人员卷入红尘的纠葛冲突,是又难免又遗憾,又容易成为通俗小说揭秘吸引眼球的素材,悲夫!

金大侠的门派则更实用主义,更意气用事,更重酒色财气,但也争一个道德上正邪忠奸善恶之辨。金大侠写起他们来有生活经验作依据,时时透露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之叹。

天主教各派之争对我辈无厘头,无法以常理解决。江湖派别争起来常常这个倒戈,那个叛变。尤其金氏喜欢用误会法写矛盾的无法解决,一句话的事搞得人命关天,世代深仇,不但解决不了而且雀毛炒韭菜,愈弄愈麻烦。这在阅读的时候是很抓人的,但立到屏幕上,得费点劲才可信。

恶斗出自人的贪欲难以控制。不但要争财产,争地位,争高低,争人间,争神界,争名分,争道德定位,争对于秘密的知情权与解释权,争情人对象,争一日之短长,争一口气,为争而争,争了就不能罢休,为争而活,为争而吃大苦,而死,死了还要指挥儿女(“连”)孙女(“达”)继续争下去。

看看当今世界吧,哪儿不是如此这般地争斗不已,一面争一面滔滔不绝,对于不知情者天真者来说,实是密码连篇!

我又突发奇想,如果世人都看开了,都仁慈了,都成了佛了,不争斗了,人们不会感到失落吗?

还有一个可对照处,就是人体。索菲的祖父索尼埃在隐秘的教派仪式上赤身裸体地与妇人做爱,从而招致孙女厌恶离去。狄云练习的“血刀经”上,同样有一批裸体图画(金庸其他小说亦有类似情节),使与他在一起的水竹极不自在。两书中,与裸体有关的修炼都带有走火入魔乃至邪教气息。这说明,不论西方还是华夏,人怎么样对待自己的几十公斤肉身尤其是某类器官,始终是个问题。

但是二者的不同也很明显。“达”偏重于智性,像益智小说。他引用大量真实存在的史料、经典名品、名胜古迹,运用大量确实存在的宗教学、史学、数学、建筑学、地理学、美术史、文艺史、文化学知识学理。书中不断提到的卢浮宫、达・芬奇、圣叙尔皮斯教堂、英国的圣詹姆斯教堂、牛顿墓、苏黎世银行、哈佛大学佛各博物馆、巴黎、纽约、斐波娜奇数列,都差不多是实有的,关于教派之争,关于隐秘的修行方式,关于梵蒂冈的某些说法,也非空穴来风。作者丹・布朗的写作特色是抓牢实有的材料,构建匪夷所思的故事,表现了全球化时代作家的吞吐八荒,熔铸今古的气魄。然后,作者引着读者不断分析,不断寻找,这里走不通了,就另觅蹊径,靠知识靠信息更靠想像力与逻辑分析能力,特别多用的是排除法、归谬法,寻找答案,一次又一次地、颠颠簸簸地前进。

而“连”的侧重是道德与人情,虽然写就的是武侠闲书,不离中华文学的教化传统。作者金庸也是知识丰富,杂学贯古今的,情节属虚构,人物有典型,开打属编造,浮沉似人生。金氏人物道德属性鲜明,价值判断不含糊,而情感的矛盾痛苦撕肝裂肺。尤其是“连”中戚芳这个人物,善良单纯,被万圭所骗,在万圭终于暴露并被制服之后,又去救万圭,终被万圭所杀,令人唏嘘。

“连”书的结局,写到在付出了大量鲜血生命的代价以后,江湖众人终于看到了大佛身里的珠宝财富,地下滚满了珍珠、宝石、金器、白玉、翡翠、珊瑚、祖母绿、猫儿眼……

……官长也抢了起来。谁都不肯落后……连堂堂知府大人凌退思,也......将一把把珠宝揣入怀中。

这些人越斗越厉害,有人突然间扑到金佛上,抱住了佛像狂咬,有的人用头猛撞。

……他们个个都发了疯,红了眼乱打、乱咬、乱撕……他们一般地都变成了野兽,在乱咬、乱抢,将珠宝塞到嘴里。

狄云蓦地里明白了:“这些珠宝上喂有极厉害的毒药。当年藏宝的皇帝怕魏兵抢劫,因此在珠宝上涂了毒药。”

这是饱含劝世主旨的大团圆。

而“达”的作者客观冷静得多,主人公兰登在罗浮宫的地下室看到了倒金字塔,它就是抹大拉的玛得亚的圣杯。它留下的不是教训,而是疑团,是千古之谜,是怪论,是对于历史尤其是宗教史的困惑与震惊。当然,笔者从网上知道,梵蒂岗已经明确表态,说是此书所写有关天主教的东西,全部是胡说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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