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
他一手持刀,一手持剑,学术是他的刀锋,文学是他的剑芒。但在他的小说中,你“甚至看不到
一个逻辑判断的句子”;在他的学术批评中,你甚至不能揣度一丝那个让你泪流满面的作家的影子。
但是他又是一个如此容易辨认的人,因为他的作品和本人如此的相似。他用笔构建了一个诗性的天堂,因为“这可以实现我美学上的追求”;他向往优雅,所以在他的笔下总是浮现一个无比美丽氤氲的世界,即使深重苦难,也闪烁着人性大美的光辉。
他,就是曹文轩。
儿童文学也要写到灵魂的层面上
记者:听说《青铜葵花》这部作品的来历是有故事的。
曹文轩:《青铜葵花》这一说是十几年前了。我有一位朋友和我说起她小时候的一段经历,那时她父亲在粮食部,而粮食部有个干校在河北固安,她去看她爸爸时,她爸爸要下地干活,肯定不能陪着她。她在干校里待着挺无聊的,就过河到河那边的村庄去和村里的小孩一起玩。她在讲这个故事的同时,我脑海里却浮现出了另一幅情景:那就是我老家的无边无际的芦苇荡。在芦苇荡的深处,就有一所干校,而干校的生活,我是比较熟悉的。当时我就在想,这个可以成为小说的材料。
这个念头虽然并不强烈,但一直存在我心中,早早晚晚会因为另一个情境的刺激,又想到它。一个小女孩,从遥远的一个大都市来到一个非常荒凉、偏僻的乡村,她与这个乡村的孩子们结识了,两个来自不同世界的人的相识,肯定会有非常特别的故事,而故事的背后,还有城市―乡村二元的非常特别的隐喻。于是十多年来,慢慢的有了故事,有了人物,有了情景。但是故事是不连贯的,东一个,西一个,就像海面上的岛屿一般,所以当时就没有提笔的冲动,于是这个故事一搁就是十几年。
后来到了春节前夕,我觉得我不能再等了,是写这个长篇,还这个愿的时候了,但还是觉得不能动手,觉得就只是一堆材料,材料虽然不错,但光有材料是不行的。特别清楚地记得,那天大概是清晨五点多钟,我躺在床上,突然,我们可以理解为灵感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东西,但“青铜葵花”这四个字就这么出现了。也没有任何东西触动,但它就这么出现,也可以说,是相遇了。这四个字一出现,我就知道,我已经为这些冷冰冰的材料找到了一切。男孩就叫青铜,女孩就叫葵花,随之而来的是一望无际的葵花田,随后出现的就是女孩的父亲,一位艺术家,雕塑家,他一辈子处理的题材就是葵花,而处理葵花的材料就是青铜。
所以,我理解,一个作品,必须为它找到“魂”。这个灵魂来临之前,所有的材料从某种意义上说,只是一堆行尸走肉。“魂”一到,就像满地的麦苗本来是伏到在地面上的,现在一经雨露的灌溉,一根一根就立起来了。比如说我现在有十部长篇的材料,但材料就是材料,只能放在记忆的窗户里边,不能着急。只等那一天,它来了。
记者:青铜是一种很冷的东西,而葵花恰恰很温暖。这几乎可以算是从天而降的两个意象的叠加,是不是象征着某种特殊的意味呢?
曹文轩:的确,青铜,有一种历史的沧桑感,沉稳、冷静,甚至是凄凉、神秘。小说里边的男孩青铜,就有很多神秘的地方。因为他是一个孤独的孩子,而孤独的人的行为是不太能够为周围的人所理解的,他有他的认知方式,独特的感知世界的方式。常人只能在很远的地方看着这个孩子,而他,从苍茫中走来。在这个世界上能够理解这个孩子的只有他的家人。父亲,母亲,奶奶,和牛。而葵花,同样是来自一个遥远的被放逐的孩子,他们就这么相遇了。一条大河,一边一个孩子,他们相遇的那一刻,他们的心灵已经重叠在一起。
这似乎很神秘,而青铜的身上,我的确赋予了他很多的神秘的、不可被理解的东西。乡村的文化本来就有很神秘的东西在里边。小说的背后,肯定有一些我们难以解释的东西。作家也无法解释,但你必须要把它写到作品里边来。因为这个世界绝不像我们所说的那么简单,三言两语就可以解释完。比如,葵花的父亲掉到了河里,但他再也没有被在这条河里找到。葵花认为她父亲就在他深爱的葵花地里,村民们都以为她在胡说。这并不一定是胡说,但我说不清楚。很多事情我都说不清楚,没有说清楚是因为它是说不清楚的。有些东西不是用眼睛去看,或者用耳朵听的,是需要灵魂去感应的。
所以,我觉得,好的小说一定要写到灵魂的层面上,哪怕是儿童文学。
童年生活在作品中忽隐忽现
记者:您的很多部作品当中,都浮现了芦苇、雨、河流这些意象,而且这些意象并不是可有可无,它们反复出现,甚至成为作品中的一个“眼”。这些意象是有所指的吗?这是否和您的童年生活环境有关?
曹文轩:的确,我生长在水乡,一个非常有名的水网地区。大河小河纵横交错,织成这样一个水脉。我小时候的记忆就是,一出门就是坐船,推门就是水。一般的村庄都是散在大河的两岸,而我们那边所有的房屋都是傍水而立,走三里地,过五座桥。小时候去外婆家,或者去镇上赶集,买条小猪,养大了再把它卖掉,都是用船运来运去。所以水是我的生活经验,也是小说中的背景,一个可以描写的对象,它甚至注定了我的情感方式和美学方式。大自然绝不仅仅是独立的存在,也不仅仅是给人一个生存的环境,更多给了人精神上的东西。自然对于人类来说,是一部奥义书。而人与自然之间,也有一种神秘的和谐。这样的人,他肯定生长在这个环境里边,这个环境中,肯定只生长这样的一种生命。人与自然的水乳交融,一草一木与人类之间那种微妙的关系,我想我能感应到。
记者:您的作品总是在回望一个过去的年代,而且您非常执著于六七十年代的叙述,其中的很多叙述还是以男孩的视角进行的。是否可以理解,这些作品中很多带有您自己的影子?您为什么如此喜欢回望过去的生活呢?
曹文轩:肯定有。比如《草房子》里的桑桑,他其实很多事情都发生在我的身上。《青铜葵花》里,虽然青铜不是我,但里边的很多东西是我看到的。比如其中的奶奶,很多故事,就是我的奶奶实际生活中的故事。包括她的形象:一头银发,拄着拐杖,站在村口,我写这个形象的时候,又看到了她。很多作品,我们都可以在其中找到原型,找到原发性的事实,《青铜葵花》这个故事的缘起,也是来自生活。
作家分为两类。一类对当下非常敏感,又奇怪的没有任何历史记忆,他只看到他今天的事情。恕我直言,我对这样一批作家感应世界的方式是不感兴趣的。一个人所写的东西,还应该是经过历史积淀的东西,只有这样的东西,才是可靠的,才可能对它做一个比较确切的解读和感应。这一次在南京,有位记者提了一个问题,问《青铜葵花》写的是过去的事情,还能感动今天的孩子吗?我就说这是个伪问题。照这个逻辑,我们今天不用读《红楼梦》了,它还可能让我们感动吗?我们也不可能读《战争与和平》了,它还能让我们感动吗?我们许多人把现实主义理解为正在发生的事情,这是非常可笑的,是对现实主义的平庸的理解。现实主义是一种精神,它与载体是现在的、还是过去的无关。不是说写现在的下岗女工就是现实主义,而写过去的皇帝就不是现实主义,或者不写现在,不写过去,就写幻想中的东西就不是现实主义。现实主义与今天发生的事情无关。
并不是过去的经验都是毫无意义的,只有现在发生的事情才是有意义的。我每一步过来的经验都价值如山。昨天,前天,甚至是更遥远的记忆,它们和今天的经验同等价值。我们不应该忘记一个东西,人没有变。人只不过改变了他外在的一些东西,但是人的人性没有变。如果人性变了,人就不成其为人了。在这个基本的前提下,人基本的感情方式没有变,基本的表达方式也没有变。即使是欺骗,我也是对的
记者:可是这些深情的回望,是不是会产生一些问题。比如《青铜葵花》,您也说过,这是一部描写苦难的作品,包括青铜一家所经历的生活,其实是很艰辛的。可是您用一种如此深情、唯美的笔调去描绘这种生活,这种苦难,这种深情和美是否有一点虚假?当我们的孩子真正去面对这些苦难,发现它们未必像您的描述一般美好的时候,他们会不会认为这是欺骗?
曹文轩:如实地反映生活本身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过去已经永远过去了,包括我们当下所目击的现实,写下来也不是当下,因为任何写出来的东西都是主观性的。人已经被自己的知识、美学教养调养出来了,被调教过的人看见的生活是否是生活真正的本身,这是值得怀疑的。即使企图把这个原来的生活表达出来也不可能,因为一切已成为历史流去。流去的往事只是人的回忆,并不是本来的面目。从哲学的意义上说,再现永远不可能。我们现在所说的再现充其量是一个符号学上的再现,只是一个表象,而不是世界本身。
而且作家在描写一种生活的时候,最高的境界不是如实地反映生活,而是对以往的生活进行处理,因为他应当对这个世界有所担当,有所引导,比如《青铜葵花》。他们的生活的确非常艰辛,但它告诉人们一个道理,即使是在这样一个困顿的境地里,也可以有一个非常美好的人生世界。我即使是欺骗了小读者,也是领着他们从低处往高处走。我使读者对苦难有了一个有境界的解读,我想告诉读者,苦难也可以是美丽的,不要拒绝苦难,我们依然可以在苦难中保持人性中美好的东西。我们确实是从苦难当中过来的,但就是在那样的大苦中,有大善。我们有些作家一回到这种环境,就只看见人性之恶;如果人性全是恶的,那我们是怎么一辈辈走下来的?如果把恶看成是现实主义,把善看成是非现实主义,是一种伪现实主义。
即使是欺骗,我也是对的。
记者:这是否与您总是采取儿童视角来完成作品有关呢?
曹文轩:我喜欢采用儿童视角,还是有多种原因的。采取儿童视角,在我进入写作时,会有一种非常舒服的感受,感觉自己在受到净化。选择这个视角,就不可能像一些作品一样,把这个世界描绘得只有丑恶,只有残暴,孩子眼中的世界是一个被过滤的世界。所以选择儿童视角,很容易实现我美学上的一些期望。
当然一个人的写作不可能仅仅满足于这些,因为他的社会经验是非常广阔的。所以,选择儿童视角可能也会带来一些弊端,它会使我们有意无意的避开了那个更广阔的、更深邃的世界。所以在写《天瓢》时,我就把这个视角给撤了,现在写着一个有关知识分子的长篇,也把这个视角给撤了。因为这些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记忆的一部分。但是我还是会经常使用儿童视角,比如《青铜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