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诗或一篇文章的作者只有一个人,而一位作者自身则是一首复调音乐。波德莱尔的艺术乐章的前奏与赋格,其实还拥有一个鲜为人知的来源,就是他曾为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寻找的一个艺术生命的镜像。
这就是德拉克洛瓦。山东画报出版社的《我看德拉克洛瓦》就是这一事件的见证。它表面上是两座艺术高峰的对晤,
艺术批评本身,成为他寻求自身艺术观念的一次旅程。批评并不是一条仅仅通往理性的寸草不生的“阴影王国”,因为艺术作品本身就不是之于对象世界的单向度存在,而是一个复调化的创作者主观意识的对象化形态。因而,艺术批评,其实是立于无言中的对话。
诗人波德莱尔以其自身对生命内蕴的珍重,同时也拓展了其对于批评的内涵。德拉克洛瓦第一次出现在巴黎画展上时,还只有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年轻记者梯也尔为他摇旗呐喊。当然,那时的批评和任何一种批评一样,也是针对于人的,但却是在艺术之外。波德莱尔则在艺术之内把批评转向了“人”,即创作者的主体意识与观念构成。这正是对于当日批评界那些只强调线条、构图等匠人技法的批评者们所不能料想的。这位四岁时就跟着颇具美术修养的公务员父亲接受欣赏线条、形式美教育的年轻人,成为了真正能够抛开世俗成见,在心灵层次与更高的艺术观念层面上理解德拉克洛瓦的少年知音。
知音其难哉!更何况,这位少年的理解,在一片众毁销骨的灾难中,被年届不惑的德拉克洛瓦视为最及时和必需的援助,因而竟道出了不无心灵震颤的感激:“得到您的青睐,我十分高兴,不再为受到他们的责难而痛苦了。您对待我,就像人们对待久已逝去的伟人一样,让我脸红,又让我更加喜欢您。”
高山流水式的艺术共鸣,源于进入艺术之途的共同路径。在19世纪初的法国画坛上,依然高祭着技法派的大旗。浪漫派兴起的前后,如安格尔辈的绘画始终没有偏离当时画坛的主流,对此,波德莱尔予以了无情的抨击,甚至不惜揶揄和嘲弄。
然而,在波德莱尔颓波制流、挚鲸碧海的勇气和信心背后,则是他对绘画界之心灵化绘画艺术的渴求与企盼。所以,1845年画展沙龙上德拉克洛瓦的出现,毋宁说是波德莱尔的福音惊现。他称赞他的作品,是天才纵笔谱就的诗篇。而年仅25岁的波德莱尔突然写下了那篇在当时浪漫主义潮流中被称为“现代艺术入门”的传世论文,就决不是偶然的了。该书的原编者勒内先生揭秘说,惟一的原因是“他结识了德拉克洛瓦和他业已成熟的艺术思想”。顺便说一句,除了诗人的那些批评奇文,这篇序言也是绝对不容错过的。年轻的诗人兼批评家如何谒见他一再讴歌的绘画大师,又如何手摩心追大师的口授机宜,如何承继大师的衣钵,从而在短短数周之内,内功精进,勒内的叙述让我们不禁要惊叹乾坤大挪移的真实再现了。
其实,波德莱尔与德拉克洛瓦的不解之缘,使两人之间艺术观念的交流早已成为一种超越了世俗艺术阈限的特殊对话。所有的艺术理念和美学理想的沟通,都以这个人为起点。“对于要回的一个人来说,没有什么细节是多余的。”波德莱尔发挥出演员一样全身心体验的热忱,甚至也带有几分偶像崇拜的狂热激情,一步步走近另一个心灵,直到在画家身上认出自己,直到如出一心。这从爱的视角发出的批评,不就是诗么?
在我看来,这部意在让波德莱尔得偿所愿而重新汇总的文集,其实倒真有种浑融一体的整体性。编者自称要让这些未循年代和主题的文章“一种穿越波德莱尔美学思想的灵活方式行进”,不仅如此,全书诗起诗结,不自觉地让我们想起我们的鸳鸯蝴蝶派来,真是编纂也可以编得趣味盎然!对波德莱尔的德拉克洛瓦评论的精心梳理,其实也是在有意雕琢一面精美华贵而又足以照见波德莱尔批评之心的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