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7日,中午十一点多,正开着车在前三门大街上,往国家博物馆去。烈日当空。11点20分,接到西安《唐都学刊》一位女同志的电话,说,严国荣老师昨天晚上十一点去世了。我以为自己听错了。电话那边再说了一遍,是因为心脏病发作,心力衰竭,肝硬化。女同志代表单位,让我通知老严的南开同学,并请发唁电。
“怎么会呢?太可怕了。”老严今年才四十岁。马凌在上海知道这消息,下午发个短信来,也是这句话。
我就在这第一时间,把这噩耗告诉了大家,这些最不愿听到这消息的他的同学们。我也没有去报社食堂吃饭,自己找地儿,人越少越好,一个人将就了一下。
中文系我们那一级研究生,十个人,五男五女。男同学序齿,最年长的是老余,老二是老田,老严和他们几位都是大学毕业后教过几年书,也长我几岁,排老三,老四就是我,老五是刘培。我和老田住515,一年后又搬进老孙,他们三个住隔壁516。六个人几年朝夕相处,情同手足。
国荣来自汉中,当年是标准的美男子,有汉唐人风度。我曾经不止一次想过,将来我要拍电影,如果是古戏,一定给老严安排个角色,他的形象太好了。他面色白晰,眉清目朗,身材匀称挺拔。文如其人,老严还写得一手好字。他入学那时,好像就已和晓云订婚。反正他是我们这几个人里最注重修饰的,穿衣服总是整洁漂亮,每天还都要梳头好几次。―――我现在眼前都能看见他梳头的姿势和神态,那甜蜜、自信,还有几分自我欣赏的劲头儿―――恋爱中的人都是如此。他的头发柔软,梳的发型也好看,走在路上,经常能吸引女孩子的目光。他们家晓云当然最知道老严这风度翩翩,我们有时还拿这事儿开他的玩笑。
那时毕竟都年轻啊!老严也不过二十六岁。学生单纯,也没什么负担,除了学习,就是玩呗。打拖拉机。两付扑克牌打双升级,我就是那会儿学会的。老田把这玩意儿从湖南老家带来,教会了大家又一项打发光阴、“娱乐至死”的方式。老严打牌水平一般,关键时刻老出错牌。但他也喜欢打。没日没夜,我们不知有多少个夜晚,是在这牌局中一起度过了那难捱的枯寂而茫然的青春时光。
一起吃饭,一起散步,一起逛书店,一起看电影。大家在一起,也不知看了多少场电影,好看的不好看的甚至无聊的。有一段时间,我和老田闹点小矛盾,就和老严单独出去比较多。有一周两次去“曙光”,我们俩买的票,两次居然是完全相同的座位。他们都是从外省考入南开,哪里有我这半个天津土著对天津熟。在我的率领下,天津的电影院我们至少“考察”了二十多家,周边的什么“新兴”、“红旗”就不用说了,北到南市、“十月”,东到尖山,我们都杀到过。蹬着自行车,转呗。
老严也为我们的业余文化生活有所贡献。其中一项是,让我们学到不少陕西方言,比如他高兴时,或者打牌输了,就亲切地叫老田“这sóng”,后来查词典,才知道是“”字。
国荣和老余跟郝世峰教授攻读唐宋文学。郝先生水平高,要求又严,他们两位本来功底就好,又用功最勤,学业日见精进。老严是我们几个男生中惟一的党员,为人处世比较成熟,各方面表现也都出色。那一年,中期评选,评优秀研究生,一个年级,只评一人,就是老严。但评奖学金时,只给他评了一个三等奖。当时具体负责这事儿的系里的一个副书记,因为他主管学生工作,抓体育、卫生,所以他评奖学金的标准不是看你发表几篇论文,或者论文写得好,而是看你百米赛跑得第几名,宿舍卫生是不是先进。即便按这种标准,我们两个男生宿舍都是学校检查时的卫生优秀宿舍,只是几个人都没有在运动会上跑出好成绩。中国高校的学术为什么搞不好,十几年前我就知道一部分病根。
好人往往时运不济。毕业时,他又要为分配奔波。那年春天,我随他一同到北京他一个亲戚家小住,帮他一同为找工作的事儿跑。就在丰台,就在京丰宾馆南边一站地,一个军队大院。第二天晚上,和他一起去中央党校,找我父亲的一个在外省做官、正好来京的老同学。一路上,我们俩就一直商量,见了那位将军,话该怎么说、说到哪一步,结果会怎样。那是多么漫长曲折的夜路啊。在黑??的夜幕中,两个年轻人去寻找人生中那一点微弱的光。
毕业后,老严大致稳定了,成家立业,又喜得贵子。某年冬天,他来北京出差,穿着皮夹克,晚上只见了一面,匆匆忙忙,大家都有“明日隔山岳,人世两茫茫”的感觉,不知何时再能见面。一晃又是几年。最近几年,他负责《唐都学刊》的具体工作,因为工作,见面多了,同学之情又得以重温。
但大前年在西安见到他,我吃一惊,几年不见,他竟然那样瘦,眼窝深陷,面色发暗,显得十分衰老,老了二十岁,像换了一个人。前年12月他来北京,更瘦了,眼窝更深了,人也更显老了。嘴唇发紫,如同当年的王小波―――我心里暗暗惊恐。这两年,眼看着他身体在垮下去。病因是主要的,但是过度劳累,肯定是加速了病情的恶化。眼看着他为了杂志的生存,不但四处求人约稿,还要为保住刊号到处走关系;不但日夜操劳,到处奔波,还要逢人陪笑、低三下四,还要在酒桌上冲锋陷阵。他承受的压力当然不止于此。在当今中国的高校,想要立足,想要过上体面一点的生活,有点尊严,就要弄个博士,就要混个教授。那博士、教授不管是抄袭抄来的,还是花钱买来的,只要有那个狗屁文凭、垃圾专著就行。这些老严都做不来。我揣想,他甚至或也想做,但是实在没有力气了。他要奋斗这些东西,就得实实在在地付出许多,包括生命。当今学界愈演愈烈的以抄袭剽窃、滥竽充数为突出特征的学术堕落,大大增加了老实巴交做学问的学者的成本。这是从个人说。从宏观讲,这是几十倍上百倍地增加了中国教育的成本、学术研究的成本啊,还有中国社会的成本。
去年这会儿,老严打电话,让我帮他找地方发论文。后来又让我帮他写。他急着要博士论文答辩,还要评教授。他说,忙过这一阵就好了,你可要帮老哥这个忙。―――我却没有答应。一是俗务缠身,没时间,二是跟人家讲什么学术规范。今天想来后悔莫及。去他的什么学术规范吧。
去年下半年,老严又为他的博士论文出版,找我们几个在北京的同学帮忙。他研究的东西,也是没什么市场,大家虽然帮忙,但不知最后出版了没有。最后一次接他的电话,是老严从深圳打来的。声音喑哑,有股阴森森的气息,好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
老严走了。老严是个小人物,六十亿“地球人”中的一个(我非常反感“地球人”这个词。人就是人,什么叫“地球人”?),和我们这些同学一样,都是宇宙中的一粒尘埃。可他是我的同学,和我共同度过了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他走了,带走了我的一部分记忆,我的生命也缺了一块。
杜工部诗曰:“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当年老杜写这诗,是四十多岁。年轻时读这诗,心中感慨,佩服杜甫的笔力。如今想起这诗,则佩服杜甫的勇气,惊叹现实的残酷,时间的无情。
现在老严人不在了,只有我们这微不足道的怀念留在这世上;百年之后,我们这些同学也将都成古人,这世上就连这怀念都没有了。愿老严在天国能轻松快乐,如果有学友玩伴,陪你聊天打牌,那就更好。在那极乐世界里,应该光明、平等,你不用再为声名所累了。2005年6月18日、19日,20日晚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