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沪直达,亦即往返于北京和上海之间的直达列车,它中途不停站,夕发而朝至,与飞机相比,最大的好处是按时出发、准点到站,并且不会被人为地取消班次。我在北京有个家,上海也有个家,因为女儿在那里工作,所以这些年来一直往来于两地之间。自从京沪直达车开通,我便成了它的常客。傍晚拎着皮包上火车,做个梦的光
但要转换京沪两地的习俗和观念,可就没有这样方便快捷了。
京沪直达车分别由北京列车组和上海列车组承担服务工作。从表面上看,很难发现二者有什么不同:一样的车厢,一样的床位,一样的餐厅,一样的广播词,一样的主持人亲切可人的声音。甚至列车员的长相也都很相似。但只要你跟车走一趟,就不难发现它们之间的差别。上海列车免费送一份晚餐,形同飞机上的盒饭,主食、菜肴、点心、水果一应俱全,不用带“便当”也不会饿肚子。车厢里的暖水瓶总是灌满了水,旅客随要随倒不用出车厢门。火车启程后,列车员会到每个房间给乘客介绍各种设施的用法,顺便给每位客人送上一套毛巾和牙刷,你要不要都无所谓,她们的“心意”全在里面了――要想利己先得利人,信息社会的核心观念不就是“双赢”和“多赢”吗?而北京列车组可就没有晚餐送了,一张火车票一个床位,其余物件一律自带。想喝开水,自己去两节车厢衔接处的饮水机上接。北京人认的不是举手之劳的“利”,而是天经地义的“理”:本来嘛,世上哪有“免费的晚餐”!无论乘客如何提意见,无论旅客如何流失到了上海列车的怀抱,北京列车都雷打不动,犹如火车咬住轨道一样地恪守自己认准的“理”,只要找到了“理论根据”,即便无利可图,心理也得到了平衡。
笔者就遇到过这么一件事。有一次上海友人寄来一份快件。北京的快递公司收到后打来电话,问我住在什么地方。我心里犯嘀咕:我住什么地方,快件的地址栏里不都写着的吗?后来才弄明白,他们公司只送四环以内的快件,四环以外的一律不送,只能自己去取。而我恰恰就住在北四环以外,虽然与四环只相隔一条马路。考虑到快递公司地处南四环以外的丰台,我自己去一趟,既费时又费钱,不如请他们叫辆出租车替我把快件送来,大不了出租车费我自付。但对方不允,理由是他们公司没这个规定。经我再三请求,对方答应“那就请示请示”。过了两天,我打电话询问“请示”的结果,对方说:“请示过了,领导说我们公司没这个规定。我们立马就把你的快件退回上海。”快件变了慢件还要退回原址,我一听急了,语无伦次之中,搬出“要向消协投诉”,“要向媒体公布”一类现代生活防卫“武器”相“威胁”,可对方意志坚如磐石岿然不动,无奈之余我只好甘拜下风。在北京,像这样明知自己吃亏却甘拜下风之事,我已经历多多,维权意识也就江河日下了。我自认晦气把情况如实向上海朋友禀报。哪知过了不到五分钟,就收到上海快递公司总经理打来的电话,他连连用上海普通话向我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并很快派人租了一辆车,到丰台的快递公司取来快件送到我手上,而且分文未取,搞得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南北反差如此之大,犹如京沪直达车的晚餐是免费还是不免费一样泾渭分明。
火车抵达北京,映入你眼帘的第一印象,便是以元大都城墙为背景的大屋顶建筑北京站。接下来,你在不经意之间,就会邂逅众多举世闻名的历史遗迹,例如高墙巍峨的故宫、天坛、恭王府、颐和园……直通古今的东直门、西直门、朝阳门、德胜门……即使到了以中关村电子一条街为排头兵的信息时代,北京也无时无处不抖擞着六朝故都之威风。祖宗的荣耀辉煌,时时反衬着今人的相形见绌,所以北京的新式建筑便一个比一个雄伟恢宏,或许是为了承继祖先的大气与霸气,却令路人望而却步。享受祖宗的恩惠是北京人的幸运,但是也让北京人久违了“物竞天择”,折损了自身的勤劳与智慧。外地人来北京,仿佛走进了迷宫。北京的公共场所,热闹如王府井地下铁、火车西客站,都很少有指路标记,有马路而无路牌的情况更属常见,令你时不时为找不到出路又没有服务员可咨询而晕头转向。在北京,大小商场“一问三不知”是常有的事。如果你想对有欠价值的服务提点意见,等待你的多半是据“理”反驳,一不小心,“上帝”就掉进了诡辩的陷阱。
笔者曾在某知名移动电话公司办理话费单邮寄服务,可是一连三个月都没收到话费单,打了好几次电话也没结果,不得已去了该公司设在王府井的一个办事处。接待小姐还没听我把话说完就认定是我的地址写错了。我请她从电脑里调出地址来核对,一字不差。她又说,一定是邮局送错了。我答曰,邮局不可能每次都送错。她提高嗓门说:“我们每天要送出几千封信件,邮局出错是常有的事!”和她周旋了好一阵,什么问题也没解决。我只好打住,因为她输不起面子,我输不起时间,看来要她说出“对不起!”这三个字,其艰难程度可能不亚于要求日本某些政要向中国人赔礼道歉。由此,直到本文落笔,话费单仍然与我无缘。生活在北京,怎一个累字了得!所以,北京人喜欢找理由“减减负”也是可以理解的。只可惜该减的没减,不该减的却减了,千年护国寺开起了缝纫厂,给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圆明园下放给农民搞开发,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已面目全非。
上海就不一样,上海没有历史,上海就不跟你比历史,而和你比现实。参加上海人的饭局,你可以咨询哪几种股票最合算,哪里的房子升值快,孩子上学读哪所学校最容易考上北大清华学费又不算最昂贵,哪家公司的产品质量不比名牌差价格却比名牌便宜等等;就像你在上海街头问路,对方可以花上好几分钟详尽地告诉你,乘哪路车省多少钱、乘哪路车节约多少时间一样。从京沪直达车出来,踏进上海的街道,清晰可见的路牌指引着摩肩接踵的行人有序地分流。上海的路名多以全国各地的省市名称命名,东西向大致为城市的名称,南北向大致为省份的名称,于是就有了四川路、湖南路、福州路、乌鲁木齐路……甚至还有襄阳路、瑞金路、哈密路、滇池路……一个外地人到上海看见这些迂回曲折的大道小路就有了回家的感觉。笔者在上海的家附近有一个十字路口经常塞车,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政府决定建一段高架路。但不知什么原因,施工进行了将近一年还未竣工,给周围的居民带来很大的不便,于是我鼓足勇气,以“一个上海市民”的名义,给上海主管道路交通的市长写了一封信反映情况。没想到两个月后,当我从北京返回上海时发现,施工的道路不仅完全建好,而且道路两边的绿化带已是草木葱茏,鲜花盛开,道路中间还竖起了绿油油的铁艺栅栏。也许这一切并非与我那封信有关,但在我心目中,这是上海最漂亮的一段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这是上海人深入骨髓的信念;“做什么都要以人为本做到最好”,这是市场竞争之花开出的敬业乐业之果。在这样的观念打造下,上海的高楼大厦“摩登”好客,上海的出租汽车干净舒适,上海路边维持交通安全的老头、老太太,也个个攥着一股劲,大有“我不负责谁负责”的专业精神。上海市民爱用“我们上海的地图每隔一个月就要换一次”来形容自己家园日新月异的变化。可是,在几年前的一次人代会上,当时的市长却代表政府向市民道歉,说是在城市大规模的拆迁中,人民受委屈了。有这样的市长就有这样的市民。在上海的商店里,只要你有求,服务员就有应;你有意见,服务员就会说“对不起!”就立马改进。引进市场机制使上海走上了良性循环的轨道,海外的“资金、技术、人才”不请自来。据媒体报道,仅去年一年,流入上海购置房地产的外地资金就达220亿,这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佐证。
有位在美国大学教书的台湾朋友,带着丈夫、孩子在北京住了一个月后去了上海。这是她第一次到上海,没想到刚过了三天就打来电话说,她太喜欢上海了!我问何以见得,她的回答意味深长:“在上海,我感受到做人的尊严。”为此,她和她的美国丈夫决定在上海买套房子,为的是“每年寒暑假可以回来住一住”。当然,也有另一种选择。我女儿最近生了个儿子,她决定举家搬迁到北京,目的是为了让儿子学点“北京人的大气”。如此一来,我就要向京沪直达车说声“拜拜”了。我衷心祝愿它不仅越跑越快,而且让两地的差距越跑越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