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一贯是对木屐情有独钟的。他那部著名的游记就叫《屐痕处处》。1945年8月29日晚间,在巴爷公务家中,遭遇日本宪兵诱骗、绑架的时候,他也是穿着木屐和睡衣离去的,不失潇洒的风度。然而,此一去,屐痕竟在何处?
5年前,郁达夫殉难55周年前夕,上海文汇报曾连续刊发郁达夫先生遗骨下落的消息,牵动了
2000年7月2日,文汇报第3版发表该报记者的富阳专讯,题为《郁达夫遗骨可能在苏门答腊》。专讯说:6月30日富阳郁达夫研究会名誉会长蒋福增接受文汇报记者采访时说,他手头有一份1946年8月17日的浙江商报刊发的消息,内容是这样的――据棉兰《民主日报》讯:郁的遗骨在距科克要塞5公里的地方被人发现,葬于坦德安科他这个地方。蒋先生还建议:日本政府应当把寻找遗骨当作一件责无旁贷的事情来办,列入议事日程。
蒋先生的谈话刊发第9天,2000年7月11日文汇报第8版发了一条该报北京专讯,说“日前,远在美国的郁达夫之子郁飞的夫人王永庆,在获知半个多世纪后祖国一直没有放弃对郁达夫遗骨下落的寻找时,通过越洋电话向有关部门透露了郁达夫遗骨的新线索:印度尼西亚诗人郑远安知道郁达夫遗骨的下落”。王永庆女士还说,这个线索是她于1995年10月26日收到中国美术学院丁正献的一封信中说的,丁还在信中写出了郑远安的通讯地址。但这地址是郑1985年留下的,不知现在是否有变?所以,专讯把郑的通讯处公布了出来,文末还满怀期待发出呼唤:“郑远安先生,你在哪里?”
这呼唤,几乎立刻就有了回音。7月13日文汇报第8版刊发了“本报讯”:“由于印尼诗人郑远安已去世,郁达夫遗骨下落又成悬案。7月11日上午,本市著名海外华文文学的学者王振科特地赶到报社,告知这一消息。”王先生还说:“我与郑远安交往和见面时,他从未提及有关郁达夫遗骨的问题。”
心里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又破灭了。
也是2000年,看到《读报参考》上的几条消息,让我心绪难平。6月24日,富阳郁达夫中学全体师生发出倡议――呼吁全球华人为寻找郁达夫遗骨而努力。他们正在准备暑期上街打工,筹建一个寻找随达夫遗骨基金会,希望组织一个有中国、印尼、日本三国学生参加的夏令营,去苏岛寻遗骨。该刊还综述了当年6月份,郁达夫几位后人在各地接受记者采访时悲愤的讲话,还有著名作家李敖在台湾的激情发言:“血债血还,既使不血还,也要把公道搞清楚!”他表示完全支持全球华人寻找郁达夫遗骨的活动……
匆匆,5年过去了。今年,是全世界反对法西斯战争胜利60周年,是中国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也是郁达夫先生殉难60周年。纪念这一伟大日子的时刻,我们怎能不心怀悲怆,想到远逝南洋的郁达夫?从1946年,胡愈之先生发表《郁达夫的流亡与失踪》这部让我们至今读来仍感动不已的回忆著作,里面说达夫遗骸埋在丹戎革岱,距武吉丁宜7公里;到1995年,日本学人铃木正夫呕心沥血的专著《苏门答腊的郁达夫》出版,明确指出是武吉丁宜日本宪兵队班长,下令杀害郁达夫的;一直到今天,我们无奈地看到:60年了,达夫遗骨埋葬地,依然是一个扑朔迷离的沉痛话题!他的遗骨,到底在哪里?
去年夏天,在我的故乡延边,传播着一桩新鲜事:美国派了一个专业团队,空运了一应器械,远涉重洋,到敦化长白山林区,寻找50年前被我们击落的一架美国军事飞机上的两个美国人遗骨来了!在几家报纸上,我连续读到美国寻找遗骨的报道,说已经圈定了界限,范围内的每寸土地都将排查,还有当年参与战事熟悉情况的中国民兵帮助查找,且已有了一些残存的发现,还配有搜寻现场的大照片……
战争已成往事,“相逢一笑泯恩仇”。空中越境间谍的遗骸,自不同于当时的敌人。美国人前来寻觅,我们是理解的;给予协助、支持,也是国人发自内心的人道情怀。
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们何时能去苏门答腊寻找郁达夫的遗骨?日本政府理应认真处理这个二战遗留问题,但从其右翼势力公然美化侵略,歪曲血写的历史,炮制《新历史教科书》的疯狂来看,与当年他们的宪兵暗杀手无寸铁的郁达夫,又有何异?郁达夫不是持枪的战士,不是间谍。他只是一个学贯中西的知识分子,一个在日寇铁蹄下国破家亡流浪天涯的缪斯,一个在中西文化碰撞中有着独立人格、自主意识和坚持自身价值的人,一个性情真率、忧国忧民、一腔正气、才华横溢、对新文学有着卓越而独特贡献的伟大作家!而且他不是在混乱中,而是在日本天皇向国内外三军宣布无条件投降之后的第19天,在日本向中、苏、美、英四国正式投降的第14天,被日本宪兵活活扼死的!有证人在,有证言在,有日本学人独立调查的确凿专著在,有无数历史事实在,日本政府,该当如何作为?我们自己,还应当切切实实做些什么?
今年元旦前夕,印度洋大海啸,达夫殉难地正是海啸中心区,海水会不会淹到那里?我赶忙查资料,还好,那里是海拔500多米的高原盆地。有一座近3000米海拔的默拉皮山,在巴爷公国南端,那是达夫日日都要眺望的活火山。今年2月10日,它又一次大喷发,报纸上登出了《印尼默拉皮火山爆发》的大幅彩色图片。滚滚烟尘如排排巨浪冲向蓝天,地面热带树木和房屋也都变成了暗绿色。我觉得这色调,火烈,悲抑,沉重,忧郁,似冥冥之中与达夫心意相通,剪下保存了起来。我相信,达夫遗骨还在那个南天孤岛上。我们能不能找到骨骸是一回事,去不去执着而庄严地寻求,是又一回事。既或见不到遗骨,捧一把那里的泥土回来,亦可告慰英魂,和国人半个多世纪悬念着的心。
鲁迅逝世的时候,正在闽地的郁达无立即买舟北上,日夜兼程赴沪参加葬礼,挥泪写下了那篇经典短文《怀鲁迅》。里面有一段话,至今读来犹令人震撼:“没有伟大人物出现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生物之群;有了伟大的人物,而不知拥护,爱戴,崇仰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奴隶之邦。”其实,这番话,也适于今天的我们引以自省,回视在抗日圣战烈火中永生的凤凰―――郁达夫!
郁达夫先生的死,是日本战争狂人与人类为敌的铁证,是中华民族深重灾难的投影,也是他人生最完美的悲剧定格。诗人――烈士,郁达夫先生,我分明看见,梦中乡关,依然有你潇洒的身影,一步步,留下了屐痕处处,亲吻着你热恋的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