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晏先生:
昨天收到您10月15、16日二信及附件,谢谢 您的《钱锺书传》快要出版了,我向您贺喜。您孜孜??为他写传,不采用无根据的传闻,不凭“想当然”的推理来断定过去,力求历史的真实;遇到不确切的事,不惮其烦地老远一次次来信问我,不敢强不知以为知。我很佩服您这种精神。但是,我只对您提
出的问题作了答复,却未能从头至尾细读原稿;对于您所采用的某些资料是否可靠,我不知道。所以,我不敢应命为您写序。而且您和我的观点也不相同。钱锺书不愿去父母之邦,有几个原因。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深爱祖国的语言――他的mothertongue,他不愿用外文创作。假如他不得已而只能寄居国外,他首先就得谋求合适的职业来维持生计。他必需付出大部分时间保住职业,以图生存。凭他的才学,他准会挤出时间,配合职业,用外文写出几部有关中外文化的著作。但是《百合心》是不会写下去了。《槐聚诗存》也没有了。《宋诗选注》也没有了。《管锥编》也没有了。当时《宋诗选注》受到批判,钱锺书并没有“痛心疾首”。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一个“旧知识分子”。他尽本分完成了一件工作,并不指望赞誉。赞誉会带来批判。批判多半是废话。废话并不能废掉他的成果。所以他心情很平静,还只顾补充他的《宋诗纪事补正》呢。这部书不久就要出版,有十多本。他的读书笔记和心得,作为《钱锺书手稿集》,已交商务印书馆扫描印行,明年年底也可出版,大约有十大本。此外,我也许还能为他整理出一些作品。但是钱锺书在创作方面,的确没能够充分发挥他的才华。“发短心长”,千古伤心事,不独钱锺书的创作。您的设想属浪漫派,我的设想较现实。反正同是设想而已。我耄耋之年,没力量为您写序很抱歉,只好写封信谢谢您对钱锺书的器重,也谢谢您对我的信任。祝愿您的书有许多许多读者。
杨绛谨上 2001年10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