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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一本“李白”去皖南

2005-07-13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这个题目,是从《带一本书去巴黎》套下来的。我要讲的却只是一段自己的往事。

那是1977年秋天,“四人帮”垮台已经一年,国内政局还远不明朗。上层的事情,下民弄不清楚。但文艺界还没什么动静。我的处境倒是松动了些;干部也在观望吧,懂得勿为已甚了。这时我打了个报告,要求“深入生活”到地质队去,选

定的地点是皖南,得到批准。为什么去地质队?因为我一直向往野外生活,也因为艰苦的地方没人抢,少惹许多闲话;为什么选定皖南?一是看材料那里的322队工作很好,二是揣了个私心,私心乃在“山水之间”,很想借此一登黄山,理由都预先想好了,黄山青鸾峰上有李四光发现的第四纪冰川擦痕,李四光在当年的宣传中是摘掉中国贫油帽子的元勋,采访地质队去看看他发现的冰川擦痕,就是无可厚非,甚至理所当然的了。

做了轻装远行的准备,除了地质方面的资料,挑来选去,只带了一本《李白诗选》,152个页码,收诗不到二百首,可谓少而精。此书为舒芜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4年8月北京第一版,第一次印刷。至于为什么只带这一本,则不仅是因为它薄薄的,不压分量;而且因为皖南是李白的旧游之地,不但晚年在那里流连至死,他沿江东下,南北穿梭,来往于周边的名山大川,该也不止一次路过吧。那时我没读过李白的年谱,只是从他诗集里眼花缭乱的地名,乃有这样的臆断。

更根本的原因,是我从小就窥见过李白的世界,心驰神往。我指的不是“床前明月光”那首《静夜思》,而来自沦陷时北平一位名叫江寄萍的作者的一篇文章。他生前似乎是位清寒的国文老师,40年代初贫病而死。文友们替他辑印了一本没有封面的小册子作为纪念,其中收的可能不过是他为了糊口而写的随笔短文,有一篇集中写――李白和月亮。后来类似题材的文字也读过一些,但这一篇对我是关于李白的启蒙之章。我从这里第一次读到《把酒问月》,“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跟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中的“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一样,一下子把人间的种种哀乐都推到辽阔旷邈的宇宙背景之前,使人一下子接触到李白浪漫精神的内核。人们常说李白的浪漫主义有积极的和消极的两个方面,其实无论积极或消极,都源于他对时间与空间无限性的感悟和哲思。这像一把钥匙,即使在李白沉湎于最世俗的行乐,写出花团锦簇的诗行时,字里行间也氤氲着个体生命在天人之际的怅惘。运会无凭,世事无常,中国古代诗人之所谓“多愁善感”,一个愁字,概括了不同层次的无奈与茫然。而李白抒写的则是愁中之愁,想要“与尔同销万古愁”而终于销不尽的那个“万古愁”。

在宣城,温习李白的《宣州谢?楼饯别校书叔云》,全诗就笼罩在一个愁字里,但他的“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到底愁的是什么,是“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还是“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都是,又都不是。因为昨日一去不复返,固然令人生愁,但李白知道“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指日月)者百代之过客”,日夜轮回,春秋代序,不妨秉烛夜游,暂时聊以消愁;至于“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这种烦忧不过是些枝枝蔓蔓,又何足深愁?

在另一首色彩斑斓、音调响亮的诗里,我们听到了李白的乡愁:“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在他吟出这首绝句的一刻,眼前的花光,满山映红,幻听的鸟啼,“不如归去”,唤醒他心中一脉乡愁,让我们也感同身受了。不过,转而一想,即使他立马动身,上三峡,返峨嵋,回到他生小的家乡,他灵魂深处的愁,又还会生出别的愁绪,是无计可消除的。

但我随身带着这一卷“愁诗”,一路在皖南山水间行走,却仿佛李白的诗魂伴我,使我从琐细的烦忧中变得通脱,每首诗中展现一个不同的诗境,对照着此时此地我的眼前景,心底情,真觉得李白先得我心。在宣城,他的敬亭山一诗,让我读到他深味的孤独,到了泾县,他的桃花潭一诗,又偿我以友情的深醇。

手此一卷,我自然不会胶柱鼓瑟,按图索骥。若把李白的诗,哪怕是纪游诗,当作了导游手册,那不成了买椟还珠的呆鸟,至少也是个马二先生?在青鸾峰前仰望冰川擦痕时,遥想万千年前,地裂山崩,洪水漫溢,冰川顽石排轧而下,白浪如山,涛头喷雪,其色如电,其声若雷,我心里涌起的已经不是“秋浦猿夜愁,黄山堪白头”,而是“苍穹浩茫茫,万劫太极长”,“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在我的经验中,顶多只有黄河开凌的印象,却是李白写蜀道、写大江、写天姥诸篇中的混茫气势和苍茫情怀,使我丰富和深化了对那不可复见的景观的想像。

从李白算起,毕竟又过了一千二百年,李白听过见过写过的清猿,已经无由邂逅了。然而,我在宁国县一带山水林菁中跟着地质队登临跋涉,那云天物候草木清溪,在印证着李白的诗,尽管我所到的地方,也许是他的足迹所未曾到。说印证又不尽然。“解道‘澄江净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要多少次来到江边,才能看见到近似于小谢当年笔下的“澄江净如练”,又才能懂得李白心中是怎样体验这看似寻常的一句诗……原来“澄江净如练”只能是属于谢玄晖,而李白吟咏的青山白云只能是李白的青山白云,清溪渌水也只能是李白的清溪渌水:我们感染了李白的诗情,再去看那山川风物,似与不似,互为注解,于是有物是人非,甚至物亦非是的感叹。

不管怎么说,是皖南那片山水给了李白以感发,他才写下那些诗来。我常说,把皖南随处一段山水截下,移到大城市郊区,都会成为轰动的景点。

我在这里,可也不全是在逛免票的公园。我身临其境地听到当地人向我讲述十几年前即60年代初期大饥荒的惨状。李白写过“荒城空大漠,边邑无遗堵。白骨横千霜,嵯峨蔽榛莽”,可那都是由于战乱,他对和平年代也会发生的无可抗拒的灾难性的人祸,缺少足够的想像力,更无法做出预言,这是不能苛责的吧。

距离1978年末为丙辰(1976)清明天安门事件平反,还有一年多的时间。但我所遇到的地质队员们,一听我从北京来,都要问当时天安门广场的真相,不但私下里问,在座谈会上也搁下正式的话题,殷殷相询。可见什么也敌不过人们力求摆脱蒙蔽的良知,“两个凡是”的桎梏和威慑开始不灵了。

我在渡江而北,去和县、枞阳之前,来到当涂。那时李白的衣冠冢还没完全修复,但千古采石矶块然独存,失悔着不曾挽留住佯狂的诗人。我想,对李白这样勘破红尘的诗人之死,是不必痛悼的,也用不着“化悲痛为力量”,更不用“一个李白沉下去,千万个李白站起来”,古今中外,只有一个李白,只要你读他的诗,你就没有失去他。

浮云渡江去,明月下山来。清风当此夜,应吹诗卷开。

江草年年绿,何多相似花?我独怀李白,难再始为佳。

在采石写下这几句,为我这一次“李白之旅”画上句号。

我每到一处,有意无意都会留下一些节目,以待后游,这次也不例外。日程使我来不及去南陵、铜陵、贵池,来不及去访《秋浦歌十七首》的秋浦。1983年夏,我和皖南出生的诗人刘祖慈约定,邀请老当益壮的诗人蔡其矫一起,就在这年秋天,从《秋浦歌》诞生地铜陵市出发,追步李白的遗踪,作一次骑自行车的自助游。谁知到了十月,我奉命去参加在重庆召开的诗歌座谈会,那是为清除文艺界精神污染作舆论准备的。这次壮游便失之交臂。一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前几天看一本新出的杂志(似乎是《寻根》),其中有一位民俗学者考证,说李白《秋浦歌》中的“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云云,并不像历代注家说的,是工匠炼矿砂时的炉火,而是当地风俗,在过年时以烧红的铁置诸砧上,击打它,使星花四溅,有如烟花爆竹,象征喜庆。这非亲历其地不能知。附记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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