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暮桥先生 摄影 侯艺兵
1935年5月5日薛暮桥与罗琼在上海结婚。
死为星辰终不灭，光闪霁月亮人寰。
一代经济学界的泰斗薛暮桥同志逝世，为人们留下了多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沉痛思念。先生的人品风格，道德文章，永远长留在人们的心目中。
我与暮桥同志的接触不多，而且仅限于文字往来方面的事，但是也有几十年的时间了。最初，是在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时，报上需要组织一些有分量的揭批“四人帮”罪行的文章。我是负责经济学方面的，自然也就与众多经济学家发生联系，一方面采访报道，一方面邀请他们挥毫动笔，特别是像薛暮桥、于光远等知名学者、文章大家，更是约稿的首选。
第一次到暮桥同志家里造访时，他还住在王府井附近的虹霞公寓里。记得是报社收到了一篇稿子，讲到解放初期不法资本家和奸商暴利之徒，趁我刚刚进城经济基础还很薄弱、国民党遗留下来的恶性通货膨胀还未能彻底制止之际，想要兴风作浪，囤积居奇，哄抬物价，扰乱人民，破坏我刚刚建立起来的人民政权。问题很重要，但是文章语焉不详，于是经领导研究决定，想请解放初期身在经济部门重要领导岗位上的暮桥同志帮助给充实丰富，修改提高。傍晚时分，我敲响了他的家门。知道他刚刚吃过晚饭，时间还有空余，于是便开门见山、直接了当地说明了来意。我去时心里还打鼓，拿这样毫末之事来烦扰这位著名经济学家不免有些唐突。意想不到，暮桥同志态度竟是非常地谦逊随和，热情和蔼，不以事小绪杂而推托，更不因身份不同而矜持。他拿过文章看了看，不仅答应帮助给充实充实，而且还满怀兴趣地给我讲述了当年在经济战线上这场你死我活斗争中许多动人的事迹。其中有两件事是我过去闻所未闻的，非常生动有力，深刻鲜明，多少年来我一直牢记心中，写文章时也不断地引用。直到今天，暮桥同志讲话的音容笑貌，还言犹在耳，记忆犹新。
第一件事，是说当时那些不法资本家嚣张跋扈，不把我国营经济放在眼里的得意忘形的心态和口气。当时他们中间曾流传过这样的说法：“共产党军事上打100分（将国民党八百万军队都给打垮了），政治上打80分（讲统一战线），经济上只能打0分。”
第二件事，是1952年春，我们在经济上摧垮了不法资本家哄抬物价，囤集居奇、扰乱市场和民心的不法行为之后，私人工商业普遍感到银根吃紧，资金短绌，特别是那些私营金融业，因为当初他们都在不同程度上以资金支持过投机倒把活动，现在都已陷于到资金困顿，周转不灵的沼泽地里，有些已经是瘫痪或半瘫痪了。这时，我们党及时地提出扩大信用、放活资金、调整工商业政策，对于私人工商业，其中也包括私营金融业给予贷款支持，以便充分发挥他们有利于国民经济的一面。由于调整政策贯彻及时，使濒临绝境的私人工商业很快恢复了正常的生产经营活动，有些资本家深有感触地说：“共产党真有能耐！当你做不法行为时，他有本事将你打倒在地；当你不行了的时候，他又会做人工呼吸，把你救活过来。”有一次陈毅市长从北京开会回来，传达贯彻中央调整工商业政策已使上海市场又呈现繁荣兴旺景象时，曾生动地引用了李白的两句诗，说我们当前的形势已是：“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座上的人无不拍手称快，都交口称赞陈毅市长比喻得好，赵朴初当场即兴赋诗一首说：“将军妙语绝人寰，江南四月不等闲，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听后，我深感暮桥同志的学识渊博，阅历深厚，在经济学的理论与实际两个方面和这两个方面的有机结合上，有着非常人可以攀比的高度和深度，令人深为钦佩敬服。
我再次去到虹霞公寓，是请暮桥同志根据编辑部的意见，修改他写的一篇很长很长的、准备在报上连载的文章。记得当时提出的观点问题不少，我深怕作者会感到厌烦，拒绝接受修改意见，像这样的事在一般的作者面前我都碰见过，而今天是拿到如此德高望重的学者面前。我提心吊胆地把意见提出来，心里早已做好遭磕碰的思想准备，说实在的，若不是领导坚持，我是不愿意找这个麻烦的。然而，再一次出乎我的所料，暮桥同志仍然是谦逊待我，一点也没有大学者的架子，非常细心地听我把问题一个个地提出，详细地记到本子上，而后和蔼地说：“我会尽量地根据你们提出的意见做些修改，只怕修改后也未必能够令人满意。”听他这么一说，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通过这事，使我益加深感到暮桥同志的高尚品格，真如古人所说的：“愈高益卑，盛德若不还。”
几天之后我去取修改的稿子，他一如继往，仍是那么耐心地将修改过的地方一一指给我看。当然都是完美无瑕、精雕细刻之笔，让人更加钦佩。最后，他还认真地指出一处对我说：“关于1950年代初，私营工商业与国营企业是否同税率的争论，我还把握得不很深透，你去找找吴波同志，他当时主管这方面的工作，请他帮助给修改一下！”说过，他拿出一个纸条子，上面写着吴波的地址。
吴波曾在中国人民银行和财政部里工作过，退休前是财政部部长。他曾是我的老上级，而且他的夫人邸砺是中国电影学院院长、著名电影演员，我乐不可支地借此机会去见见他。我按照纸条上的地址，找到吴波家里。当我把来意说明后，吴波不仅很乐意接受暮桥同志的委托，帮他修补那段文字，而且还同他的夫人一起，详细地向我介绍了暮桥同志许多动人事迹。他们都称赞暮桥同志是位很了不起的经济学家，有卓识远见和运筹帷幄的能力，是经济界里难得的人才，在革命战争期间，他对华中根据地和山东解放区的经济建设，做出了重大贡献。当时山东地区发行的北海币，是各解放区里币值最稳定的一种，在与敌伪货币作针锋相对的斗争中，他们做得最为精彩，连到解放区的一些外国经济学家，都感到是奇迹。
暮桥同志文章在报上发表后，在社会上产生了强烈反响，读者纷纷来信称赞表扬，外电也有评述，国内外报刊多有转载。
以后逢有重大活动和新的经济政策出台，我们都去请他写文章，他从不拒绝，只要时间上能抽得出空暇来，他都尽量地满足我们的要求。
顺便补一句，他的夫人罗琼同志也是非常和蔼可亲的人，每次见到我们去到他家，都是热情接待，工作上给予密切的配合，虽然她在全国妇联里面担任很高的职务，但丝毫没有一点架子。
今天，那颗高尚的灵魂已经飞向遥远的火星国，但它那闪闪发光的轨迹，永远不会在鸿蒙太空中消逝的，人们永远会记住充满着真知、善良的学者风范。最后，我想用悼念我国另一位卓越的经济学家孙冶方（他与薛暮桥是堂兄弟，两人曾长期地并肩作战和一起攻研学问）时曾引用过的一段诗文，来结束这篇悼念的文章。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一个高大的学者风范形象，永远树立在我的眼前。
（作者为《光明日报》高级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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