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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笑容照亮天堂

2005-08-10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6月30日上午,父亲来电话,说启爷爷于凌晨2点25分去世了。虽然自老人春节住院,大家就开始有这种思想准备,但真到这一天,却还是觉得突然。这几个月里,不断从景怀叔叔那里打听老人病情的变化,或为病情转稳移至普通病房而喜,或为病情转危移回重症监护室而忧,喜忧之余,总希望有奇迹出现。特别是5月间父亲从医院

探视回来,说老人虽几近昏迷,手却仍可不停地捻动佛珠,这让我相信他生命的火焰并不至很快熄灭。由于怀孕生产行动不便,我已有半年多没有见到启爷爷了。前些天还在想,过些日子应能去医院看望他老人家了,谁知却没能赶得及,就这样铸成了一个心中永远的遗憾。

我在师大长大,父母亲与启爷爷既是师生又是同事,所以我从小就对这个慈眉善目的爷爷非常熟悉,而他也对我疼爱有加。还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启爷爷就为我写下“学无止境”四个大字,鼓励我好好读书。据父亲回忆,老人那次是特地找出一张粉红色洒金的宣纸,一笔一划地写了字,然后郑重地题上“洁宇同学留念”。父亲见状赶忙说:她一个小孩子,您何必这样客气?老人笑道:小孩子也不妨叫“同学”啊,一同学习的意思嘛。父亲告诉我,因为是写给孩子,所以启爷爷特别地用笔工整,四个字显得尤其遒劲有力。多年以来,这幅字一直挂在我书桌上方的墙壁上,时间久了,纸的粉色已有些暗淡,却衬得老人的墨迹更加厚重丰满。“学无止境”,启爷爷用这沉甸甸的四个字,不仅鼓励我的学习,更示我以一种有价值的人生。

后来我上了大学,大概是1993或1994年吧,启爷爷的侄孙章正当时在上初中,要找人补习英语,我于是成了他的“家教”。那是我出入他们家最频繁的一段时间。我每次都是晚饭以后去,和章正在楼下的客厅里学习,用的就是启爷爷写字的大书桌。桌上铺着墨迹斑斑的毡子,毡子上卧着老人最心爱的黄铜色的小骆驼镇纸。为了给我们创造安静的学习环境,家里其他人都在楼上会客或休息,从不下来打扰。只有第一次“上课”那天场面“隆重”,全家人都在,启爷爷一本正经地对章正说:从今天起,姐姐就是你的“先生”了,你得叫她张老师。

时间过得如此之快,记忆早已碎成了连缀不起来的断片。对于给章正补习过些什么,我早已忘记了,倒是我俩“课间”的聊天让我记忆犹新。章正曾告诉我,他的名字是爷爷给起的,当时年幼的他对自己这个名字好像不很以为然。他说,不就是因为我爸姓章我妈姓郑吗,我就叫章正,这有什么意思!我当时也没多说什么,但后来细想,却觉得这实在是个好名字。一来是把父母的姓氏并称,不仅很讲男女平等,而且也深蕴亲情。更重要的是,一个“正”字,看似简单,却具有极深刻极丰富的内涵:正派、正直、方正质朴、刚正不阿、正气浩然……,一个“正”字,恰是多少人生守则的基础与根本。这,当然是启爷爷对孙辈的期许,同时也是他自己一生自律的准绳吧。后来我没有再和章正讨论过这个名字的话题,但我相信,长大后的他一定越来越深地理解了爷爷的用心。

对于我这个“家庭教师”,启爷爷全家特别“看重”。我想,这是为了给章正培养一种尊师的情操吧。就在那年7月26日晚上,晚饭后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郑阿姨,郑阿姨的身后,是捧着一个大蛋糕盒子的章正。郑阿姨说:今天是启先生的生日,很多学生朋友送花送蛋糕,你今晚偏巧不去我们家给章正上课,所以启先生就让我们给你送一个蛋糕来了。这真是个意外的惊喜!父亲说:启爷爷过生日你吃蛋糕,分享老人的福寿,这是难得的福气啊!后来再见到启爷爷,我当面谢他,他张着嘴哈哈地笑,眼睛眯成了一道缝。他说:咱们俩都属老鼠,我比你大整整一个甲子啊。

时隔不久,有一次我们刚刚“下课”,郑阿姨抱着一个雪白的大毛绒玩具狗走进来,说是送给我的。那个玩具狗足有一米多长,憨态可掬,抱在怀里又柔又软,我大概流露出了一个女孩子见到玩具就无法遏制的那种喜悦,郑阿姨于是更加高兴,说,启先生就喜欢毛绒玩具,你们都跟小孩儿一样。的确,在启爷爷书房的墙上有一张极富情趣的照片,就是老人搂着一个绿色的玩具青蛙,笑得合不拢嘴,眼睛也是眯成一道细缝,满头白发却笑得像个开心的顽童。那是启爷爷最真实的笑容。每次看他那样笑起来,我都觉得,他的笑容里仿佛闪耀着光芒。那是一份不被岁月磨灭的天真,那是一个历经苦难却不被污染的清澈的灵魂。他笑容里的光芒能够感染和照亮他身边的每一个人。

我们就是这样,分蛋糕、分玩具。在我的眼中,启爷爷不仅是那个著名的书法家学问家,更是一个亲切风趣、童心盎然的老人。在他的面前,我也一直是个长不大的小姑娘。

1999年底,我在《中华读书报》实习期间,接受任务去“采访”启爷爷,请他谈谈对“新世纪”的感想和打算。我一早就来到老人的书房,占用了他一个难得清静的上午。平日里他家客人川流不息,那天竟然无人造访。这一次,启爷爷正襟危坐、一丝不苟,俨然把我看作记者,不再当我是长不大的小姑娘。那天,我们谈得很多也很严肃。当时他害眼病已有两年多,他告诉我,看书时要用十倍的放大镜,写文章要把字写得如硬币大小。但即便如此,他仍没有停止研究和写作,手头好几篇论文没有写完,脑子里已经又有新的构思。他说:“说‘新世纪’就是表达大家的一种心情。其实你说不说时间也是一样过,你睡一觉,新世纪也就这么到了。”接着,他哈哈一笑,又把眼睛眯起来,说,“当然,这是说笑。到了一个新阶段,大家都要有新目标,新计划。大到国家,小到个人,都应如此。”

2000年春天,北大中文系九十周年系庆,我遵师命去向启爷爷讨墨宝。老人对此很重视,虽然视力不好,但仍欣然命笔。他先在一个旧信封的背面打了个草稿,然后展纸写下“宏开绛帐,教学相长,九十周年,树人榜样”十六个字。写完,他指了指“长”字笑着问我:“这个字怎么念啊,是上声还是去声?”“去声吧”,我犹豫了一下,好像突然被老师提问的小学生一样,有点慌张,声音显得很不自信。启爷爷仍旧笑眯眯地没有说话,低头在“长”字的下面很小心地写下了“叶去”两个小字,既是对我那吃不准的答案做出回答,又是对所有即将看到这幅字的人做出了明确的提醒。这个细节让我深为感动。老人如此细致,目的就是为了避免他人读错这样一个多音字,这不是他作为教师的“职业病”,而是他一生治学严谨的最细微的流露。

后来,我搬出师大父母家,更少有时间去启爷爷家聊天了――其实我和父亲为怕打扰老人,平日也去得很少――但每次父亲去看他回来,我都要详细打听老人的情况,并在父亲的转述中感受老人的风趣和智慧。去年底,父亲回来说,他告诉启爷爷我就要当妈妈的消息,老人高兴得拍着手笑。我能够想象爷爷的样子,一定又是把眼睛眯成一条缝。那灿烂的笑容,照亮了父亲和我,也照亮了那个即将来到世间的新的生命。

时间永是流逝,人世生生不息。现在,章正已经长成一个高大英俊的青年,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而我也不仅成为大学的文学教师,而且还做了母亲。很多人的生活和生命,都或多或少地接受着老人生命光芒的照耀;很多人也都会有意无意地用这束光芒来滋养自己的灵魂。启爷爷爱孩子、爱生命,但并不畏惧老去更不畏惧死亡。面对他人、面对生活,他总是面带笑容。现在,他带着笑容走了,我相信,天堂也将被他的笑容照亮。

那天去灵堂,花丛中,是被镜头凝固下来的启爷爷的笑颜,他仍然那样慈爱而仁厚地,望着悲伤的人群和层迭的花海。我在他笑眯眯的注视下忍不住流下了眼泪。我愿用这些片片断断的记忆,编织起一个怀念的花篮,让他的笑容就在我的记忆中,这样长久地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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