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告别了怎样的童年,又将迈入什么样的少年和成年?他们告别了怎样的游戏空间,又将迈进什么样的书本和学堂空间?他们告别了怎样任性的嚎啕大哭而又开始转入伤心的低声啜泣?他们怎样挣脱了祖辈的慰藉怀抱而又暴露于老师的严厉目光?在胡敏的这组摄影作品中,这些在田野中、在泥土铺砌的乡间大道上的孩子们,这些
在照片中,田野、庄稼、树木、村落、阳光,空旷而辽阔的天空,现在是作为一个背景出现了。以前,这个背景是孩子们置身于其中的全部场景;现在,是孩子们开始要挣脱(主动或者被迫地)的外部空间。以前,孩子们缩微着身子匍匐在自然之中,和自然融为一体;现在,孩子们则醒目地矗立在自然的中心,从自然中脱颖而出;以前,孩子们沉浸在自然中,在自然内部寻寻觅觅;现在,孩子们将自然作为背景,向自然的外部肃静而沉默地观望。
这是双重意义上的观望。这些照片中的孩子们被摄影师和镜头所观望。但在照片中,孩子们却在对镜头和摄影师进行观望。镜头没有出现在照片中,但却明白无误地出现在孩子们笔直的视线中。孩子们和摄影师的镜头在同时观望,这是摄影机制中惯常的相互观望。但是,对于被拍摄的成年人来说,对镜头的观望,仅仅是将面孔和眼睛交付给镜头,是为了让目光更好地被镜头所表达,这种观看不是为了让目光去窥探摄影机器的秘密,而是将目光的秘密交给摄影机器来窥探。因此,这样一种观望本质上是被拍摄对象的自我表演,是让镜头方便而恰切地捕捉住被拍摄者的表演,这样,只有镜头在看着拍摄对象,被拍摄者和镜头并不构成双向交流。但是,在这里,这些孩子们的目光,不是坦露于镜头面前的造作表演,这是窥探性的好奇目光,它们认真地盯住了机器。摄影机器就不是一个简单的照相器具,它们还成为孩子们亟待揭晓的秘密。孩子们的目光,就是在观望摄影行为和机器的秘密,观望摄影师的秘密。在某种意义上,这也是观望技术世界的秘密,观望成人世界的秘密,观望他们从未置身于其中的外在而遥远的世界的秘密,最终,是观望他们自身未来的秘密――机器只从属于成年人,从属于现代性,从属于远离村庄和田野的都市,从属于孩子们摇摇晃晃的像天空一般广阔的迷茫将来。
因此,在这些照片中,有两个世界――成年世界和孩子世界――在彼此观望。摄影师和机器也在观望着孩子。她在观望着孩子们晦涩的成长秘密,这是让我们轻轻战栗的秘密:我们的战栗同贫穷无关,同经济无关,同破败和滞后的乡村无关。我们的战栗源自于照片中的这样一个事实:一丝老成掠过了孩子们纯真的眼睛。它们如此之平常,却又如此之真实。这不是令人震惊的稀奇悲剧,摄影师没有寻找生活中的异常时刻和巅峰时刻,她没有偷偷地绞尽脑汁来寻找戏剧性。她不让对象表演和化妆,她让孩子们保持他们的日常装束,她用最为常见的方式,用彼此观望的方式,重复地拍摄。孩子们的鞋子不一样,书包不一样,发式不一样,但是,他们的目光却是一样的。目光泄露的秘密是一样的。正是这种目光的秘密,让我们战栗,让摄影师战栗。在此,摄影,既暴露了拍摄对象的秘密,也暴露了摄影师的内心秘密;既暴露了孩子们的秘密,也暴露了成年人的秘密。这些照片是让孩子们默默低语,也是让摄影师,让我们这些成年人喃喃低语。
胡敏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