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喜欢桥,每天放学后和小朋友随意游逛,就总往有桥处走。到了桥上或凭栏观河,或东张西望,往往逗留良久。小朋友问我为什么喜欢桥 我在那时却说不明白。
现在回想起来,我虽然对桥一直喜欢,但其原由却是随着人生阅历而有所变化的。
大约童年时代是觉得桥比路有意思。路走了几里还是老
我对桥的兴趣也与故乡的风俗不无关系。例如夏夜苦热,人们就喜欢到桥上纳凉。大家在那里谈天说地,评古论今。所说之事虽或荒诞不经,但对一个小孩来说,还是很有“可听性”的。例如说某乡关帝庙中周仓所捧的青龙偃月刀突然倒地,刀头断裂变为一只青色蟋蟀,乡人携往各地赌斗,所向无敌,赢了不少彩钱;最后竟在搏斗中将德国工程师用精钢制作的假蟋蟀掀了个底朝天,从而揭穿了骗局,得到了赔偿。乡人用赢来的钱造了一座桥,以利城乡交通,便于乡民出行,这就是现在的某某桥。在人们纳凉的桥上经常传出诸如此类的故事,自然对旁听的少年儿童有很大的吸引力。
中秋之夜的“走三桥”也是儿童们很感兴趣的习俗。“走三桥”是指吃了中秋夜饭之后,人们要出门行经三座桥才回家继续赏月 不许走回头路 。在当年的江南水乡城市中,要做到这一点并非难事;但儿童们大多是“好事之徒”,所以对“走三桥”精心设计,尽可能使三座桥分布均匀,而且行程要经过自己最感兴趣的街区,所走的路既不太远又不太近。各家的儿童还有个相互比赛的心理,看谁设计的路线最为精彩。我记得在故乡最后一次“走三桥”是在1945年的中秋之夜,那时抗日战争刚刚取得胜利,全市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与兴奋之中。当晚出来夜游的人特别多,满街都是欢声笑语。在我们路过吉祥桥时,先父深有感慨地说:“抗战开始,我们逃难到乡下,回城才发现繁华的北塘已被鬼子烧成一片白地。住家和工作单位都没有了,就寄住在这桥旁的太平巷中。我天天出来找工作,出了太平巷就上吉祥桥,可是当时哪有什么太平和吉祥,心里只有愤恨,连投河一死的想法都曾有过。今天走这个吉祥桥,倒真有点吉祥的感觉。”从此这座桥在我心中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1951年9月,我到北京上大学。火车开到南京就要分成三截,先后拉上渡轮,渡过了长江,再把三截连成一列,继续北行。渡江的全过程将近两个小时,旅客都坐在被分割的列车中,夏日苦热,冬夜苦寒,所以很令人心烦。我上大学以后年年回乡探亲,多次经历了这样的渡江过程,心里总想要是在长江上造一座桥就好了。想来想去,我终于发现桥的可爱之处在于它能克服阻碍,大至长江天堑,小至一条溪河,都要有桥才能畅行无阻,直通前方。没想到这样显而易见的事情我却也要通过实际的经历才有切实的“感悟”。当年我希望长江上有一座大桥,但心里却觉得这不过是幻想。谁知过了几年南京长江大桥果然造起来了,我对此桥确实有异乎寻常的感情,直到如今,每次我乘火车经过此桥,无论白天或深夜,都会揭起窗帘的一角,观看过桥的全过程。但我在参观了江阴长江大桥和新建的润扬大桥之后,又感到现在南京长江大桥有点像是古董了。由此可见中国人要求畅通无阻的愿望是多么迫切,而发展能力的提高又是多么快速。看到了几十年前认为是幻想的东西,只觉得自己当初未免太缺乏想像力了。
我因为喜欢桥,所以早就想看看闻名已久的中国古桥的经典之作赵州桥。后来有机会看到了这座桥,当然首先是叹赏其设计制作的精致与巧妙。但我想得更多的却是另一个问题:假如造桥仅仅是因为克服阻碍、利于通行,那何必要造得如此精致巧妙呢 随之又想到桥除了有其实用功能外,还往往兼有自觉的艺术创造因素。中国有谚语强调“桥归桥,路归路”,意思是不要混为一谈。为什么呢 想必因为古代的路是人走出来的,而桥却是人造出来的。人走出路来,最初是由于自发的发展要求,即开拓活动空间,改善生存条件。至于造桥,则因为需要大动脑筋而有了更多的自觉创造的因素。在这个意义上说,人们对桥的感情实际上是对人类自身的创造成果的热爱、聪明才智的赞叹。这一点正好在赵州桥的种种传说中表现最为充分。此桥本为隋朝李春所督建,然而传说中却说是鲁班所造。这显然因为鲁班是能工巧匠的祖宗,创造力量的化身,故而作为古桥经典的赵州桥就被归为他的制作。又传说赵州桥的玉石栏干为“圣人”所留,可见其装点之辉煌。“仙人”张果老肩挑日月骑驴过桥,如此沉重的考验竟没有把桥压塌,说明此桥是何等的坚固,象征着中华民族的文明创造是任何力量都压不倒摧不垮的。然而“柴王爷” 指五代后周皇帝柴荣 还是推车在桥上压了一道沟,使完美的东西又具有了“缺陷美”,生动表现了中华民族关于“大成若缺”的深刻理念,这个理念是很有辩证意味的。
今年暮春季节,我又回到故乡。同行的人都说湖滨几条公路非常漂亮,简直像长条形的大花园。后来访问附近的几个城市,只见高速公路密如蛛网,因为交叉就出现了许多高架桥。目睹这种情况,我感到“路是人走出来的”这个观念是应该变一变了。眼前这些无比壮观的路是人们自觉创造出来的,它默默无言地抒说了人类社会要求快速发展的强烈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