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8月底,夏日炎炎,和风阵阵,我专程从首都华盛顿飞往波士顿拜访我的导师丹尼尔・艾伦教授。翌晨9时前,我按约定的时间到哈佛大学英文系的贝克中心大楼找他。走上二楼,只见艾伦教授已站在办公室门口等候。我激动地冲上前去,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他亲切地跟我寒喧,然后拉着我到他书桌旁的一张沙发上坐下
。我抬头望着他的办公室:三面书架排满了书,书桌后面正对着大楼前面的草坪。温煦的阳光透过大玻璃窗,映照着老师红润的颜脸。不难想像,艾伦教授还像25年前那样勤奋地工作。这令我激动不已,十分敬佩。
艾伦教授生于1912年,今年93岁了,依然神采奕奕,平易近人,谈笑风生。他是个名闻美国内外的终身教授,当过多年的英文系系主任。他的专长是两次大战之间的美国文学,主要著作有:《左翼作家》、《没有写出的战争》、《美国简史》和《美国笔记》等。他曾任美中学术交流委员会副主任,3次访问过中国。1980年至1981年,我在哈佛搞博士后时,他是我的导师,对我热情指导,严格要求,令我难以忘怀。他常将他书房的钥匙寄在系秘书那里,让我可随时取钥匙开门进去看书。他讲课简练生动,启发研究生独立思考……往日的情景一幕幕浮现在眼前。艾伦老师说,他想潜心整理自己的著作,生活宽松些,所以几年前向学校要求提前退休,学校批准了。系里仍给他一间宽敞的办公室。他每天清晨从家里骑自行车到办公室看书写作,或校对清样,“退而不休”,自得其乐。我看到他精神如此饱满,心里无比高兴。从他的神情来看,好像有使不完的劲,真有点像中国的俗语:黄忠不认老。我们互相凝视对方片刻,彼此会意地笑了。
“你这次来美国做什么?”艾伦老师亲切地问。
“我是来参加海明威国际会议的。有些美国同行想去中国开下一届海明威国际会议,要我来介绍一些情况。”
“好极了。这很有趣。现在有股热潮,什么会都想去中国开:奥运会、世博会、各种专业会议等等。中国成了一块大磁铁,对各国各行都有吸引力。这是个大变化。”
我频频点头,表示赞许。
“最近几年来,你有哪些科研成果?”艾伦老师话锋一转,问我的近况。我听了又很激动。他仍关心我的学习和研究,仿佛跟25年前一样。
“2000年,我出版了《20世纪美国文学史》,至今已再版了三次。(他插话,“你猎涉这么广,太好了!”)去年又出版了《美国后现代派小说论》和《美国后现代派短篇小说选》。这是一个中国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由我主持,与我的博士和博士生合作完成。以前出版的《海明威在中国》和《海明威传》正在修订,准备再版。另一本《海明威研究》不久将在上海出版。”
艾伦老师满意地笑着说:“你仍然是很用功的!成果真不少。”我深深地感谢他的鼓励。他接着说:“中国几年来改革开放,变化很快。大学生和研究生对美国文学的兴趣日益增大,好极了。一个国家的文化有民族性,也有国际性。不同国家的文化相互交流、相互影响,这是必然的。”
随后,我们把话题转到美国后现代派小说的问题上。
“作为欧美一种哲学思潮,后现代主义已经过去了,但美国后现代派小说仍不断涌现。你觉得怎么样?”我思考良久,终于把想请教老师的问题提出来了。
“我同意你的看法。”艾伦老师不假思索地回答,“作为一种哲学思潮,后现代主义是过去了,但美国后现代派小说出现了一些著名的作家,如德里罗、多克托罗等人,引起了学术界和读者的注目。诚然,美国后现代派小说不好读,有的比福克纳的意识流小说更难读。美国的大学生和研究生也感到困难。但是,不读是不行的。后现代派小说是一个历史阶段的文学现象,非了解不可。所以,他们就去读了。读了之后,他们才知道后现代派小说家也是美国很重要的作家,国内外影响都很大。关于后现代主义,欧洲学者谈得很多,英语国家的学者也谈得不少。英国、澳大利亚、新西兰、美国和加拿大等国的学者一开起会来就很热闹。各抒己见,争论不休,大家很重视。”
“当前,哪种文论成了美国文学批评界的主流?”我又问道。
“很难说,”艾伦老师若有所思地说,“新历史主义、后殖民主义、生态文学批评等,名目繁多,开会时常有人谈起。但究竟哪个是当前文论的主流?我看还很难说。当代美国小说家受法国先锋派的影响不少。许多人在艺术上做了试验,有的很受读者欢迎,有的尚待历史的检验……生态文学批评将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结合起来,提出的问题具有实际意义。”
望着书桌上一叠书稿,我好奇地问艾伦老师正在写什么书?他说,“我正在写一部回忆录,从我出生时的美国总统威尔逊写到克林顿前总统,但我不写他。重点是20世纪30年代。当时,我读乔伊斯的小说,是在毯子里打着手电筒读的。读了第一遍,不知道作者写什么?再读了几遍,才慢慢明白是怎么回事。我长大时,美国小说不多,主要是读英国小说。我是个VictorianBoy!读多了,对文学的兴趣就增大了,后来我就搞美国文学。我注重文学与文化和历史的关系。”
艾伦老师一席谈,有多层含意:(1)乔伊斯的小说,尤其是《尤利西斯》当时是英美等国的“禁书”,不许学生公开阅读。他是悄悄地偷读的。如今,时过境迁,《尤利西斯》成了现代派的杰作,已译成几十种语言,各国读者都可自由阅读。一部名著的产生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2)30年代,美国各大学里的课程中英国文学占了绝对比例,美国文学课很少,学生能读到的美国小说不多。美国人真正重视本国文学还是二战后的事;(3)美国文学与英国文学息息相关,搞美国文学也要熟悉英国文学。要重视作品的文本阅读,将基础打宽一些,搞文学研究才能得心应手。当然,文论的研习是不可或缺的。
“后来,我爱看小杂志,”艾伦老师继续说,“美国有许多小杂志,有的办得不比大杂志差。我爱读《洛杉矶时报书评》,不怎么读《纽约时报书评》。读小报刊可了解不少情况。有的作家就是从小报刊走上文坛的。不过,美国小报刊太多,令人应接不暇,要有所选择。”
艾伦老师的经验之谈,令我想起他的专著《左翼作家》。那的确是从大量小报刊的疏理、归纳和分析中研究出真正有影响的左翼作家以及他们在上世纪30年代动荡的岁月里的种种表现。大杂志有优势,小报刊也不能忽视。要善于从各方面选择有用的资料,才能做好研究。
谈完自己的经验和写作计划,艾伦老师便问我目前在研究什么?我说正在研究《新历史主义语境下的美国少数民族文学》。这是中国教育部人文科学博士点的科研项目之一。艾伦老师饶有兴趣地说:“美国少数民族文学比较泛,应重点选几个代表作家。究竟选谁?不选谁?值得仔细推敲。”是的,近几年来,美国各大学对黑人文学、亚裔文学和印第安文学比较重视了。哈佛大学也成立《美国黑人文学研究中心》。有些大书店黑人文学另设专柜排列。托尼・莫里森、艾丽丝・沃克、理查・赖特和鲍德恩等黑人作家的小说也在向中学生推荐的“暑假读书”之列。不过,关于“黑人文学”和“亚裔文学”的英文名称则有过一番争论。艾伦老师接着说:“‘African American’和‘Asian American’二词之间的“ ”(连续号)要不要?学术界争论了好长时间,后来好不容才达成共识,将‘ ’删掉,成了今天的‘AfricanAmerican’和‘AsianAmeri鄄can’,我的书《美国笔记》里有专章论及此事,不妨读一读。”
艾伦老师对我的指导和关照,令我异常激动。我再次对他表示感谢,并邀请他如果再到中国访问时,顺道到厦门大学讲学。他非常高兴地说:“如果有重要的国际会议,我会去中国出席的!我的身体还行。我希望活到一百岁!”
“这个愿望完全可以实现!”我激动地脱口而出。我想,艾伦老师90多岁高龄了,仍精神焕发,不倦地工作,一心一意献身学术。他又坚持锻炼身体,天天骑自行车到办公室。眼不花,耳不聋,才思敏捷如旧。在1个多小时的交谈中,他潇洒自如,海阔天空,纵横中西,毫无倦意。我深信:艾伦老师活到100岁,完全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