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涛研究》 朱良志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出版石涛自画像
近日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朱良志先生的《石涛研究》,是石涛研究中的重要成果。这部70万字的著作,不是平面介绍石涛的艺术观念、艺术创作情况,而是选择一些需要推进的问题进行纵深论述。全书共有38篇专题论文,针对石涛研究中的一个个疑难问题,或考辨,或阐释,根据自己发现的新材料,作深入而详切的论述。如作者前言中所说,他的石涛研究,既充满艰辛,但也充满着发现和开悟的乐趣。石涛放旷高蹈的气质、不为陈法拘束的精神、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的创造情怀,深深地打动作者,作者意味深长地说:“研究着石涛,也扣问着自己。”这部研究著作,可以说是作者苦心孤诣之作,显示出作者在中国哲学、历史和艺术方面良好的素养。其中所得出的大量结论,对石涛研究是一大推进。其研究成果和昭示的研究方法,其中所显现的既空灵又实在的研究思路,在当今我国美学与艺术研究中也具有参考价值。
作品的考订,史料的爬梳,思想的剔发,在这三方面本书均有创获。在中国历史上,几乎没有任何一个艺术家的作品伪造程度超过石涛,自康熙以来伪造石涛的作品成为书画市场中的一道风景,甚至有专门伪造石涛的作手,他的书法、绘画都成为伪造而博取利益的对象。今天我们所面对的传世石涛作品情况真假参半。本书在石涛作品真伪鉴定方面做出了极大的努力,通过作者细密考证鉴定,发现历史上流传和当今为世界各大博物馆收藏的石涛伪作就有近百幅。在石涛研究史上,如此集中、考证出如此数量伪作的研究,是从没有过的。这是石涛研究的基础工作,对中国艺术史的研究也深有裨益。
石涛最重要的理论作品是《画语录》,在20世纪60年代之前通行的是“画语录”一系的版本,1959年一本据说为石涛自书的《画谱》本被“发现”,它被视为石涛生前的定稿本,由石涛亲自手书,并对早前《画语录》中激进思想作了大幅篡改,反映了石涛晚年思想趋于保守的倾向。如今,《画谱》本为石涛晚年手定的说法几乎成为定论。与《画语录》相比,《画谱》去掉了许多富有个性的表达,思想变得较为平庸,有较强的回归理学思想的趋向,人们因此认为石涛晚年修正了早期的激进思想。本书则从石涛的一贯主张、从石涛的思想内脉、从石涛晚年的言行这些内证中,证明石涛自己不可能作这样的改动;又将《画谱》的书风与可靠的石涛书法真迹作比较,说明《画谱》之书写只是对石涛书风的僵硬模仿,不是石涛的亲笔;更考证出《画谱》其实是石涛死后,他的一个弟子和一个朋友合伙的伪造,并考证出作伪者的行实,蠡测了《画谱》的刊刻过程。作者甚至还找出了《画谱》本流传的蛛丝马迹,这些都是对石涛研究实实在在的推进。这一研究被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方闻教授、武汉大学刘纲纪教授等权威专家视为突破性的研究成果。
本书对石涛生平史实的研究也取得了很多值得注意的成果,在他的研究中,大大拓展了我们对石涛的了解。作者发现了石涛大量生平交往的资料,很多资料都是第一次和读者见面,这为石涛生平史迹的阐释开辟了新的道路。如作者经过对石涛诸多重要友人存世《诗集》、《文集》的仔细阅读中,理出石涛与他们交往的许多细节及其心灵的互动,于是一个有声有色、有情有味的石涛生存世界呈现出来了。这为我们进入石涛的艺术世界提供了坚实的基础,也为我们欣赏、阐释石涛的作品开拓出一个更为深广的空间。比如上海博物馆藏有一册石涛的书画册页,其中之十是石涛自书七言古诗,诗共十三句,或嵌入友人字号,或糅合友人故事,回忆了他在南京时的九位好友,诗写得情深意长,却又迷离难解。朱先生就把每句诗背后的人和事考证出来,使我们依稀看到几百年前这群文人生活的鲜活场景,既生动有趣,又映发出这首诗的深厚意蕴。这样有滋有味的考证,书中还有许多。
对石涛绘画理论的研究,本书也有很多创获。石涛《画语录》素称难解,因为他用了许多不同于传统画论的语汇来表达自己的绘画思想,如“一画”、“法”、“受”、“蒙养”、“生活”、“任”等,真可以说是“自铸伟辞”。石涛实在不是个一般的艺术家,而是个从小就入了佛门的禅师,是个哲人,他的艺术思想有深厚的禅学背景,所以他的《画语录》是不能当一般的画论来读的。禅学有它特殊的思维方式和言说方式,若不了解它的思维和言说方式,不免要一头雾水,不知其所云,而这也正是《画语录》研究长期以来较难推进的主要原因。朱先生对《画语录》的研究恰恰在这方面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本书第一编的5篇文章,借助于佛学(主要是南禅)和易学,对《画语录》中几个核心概念做了深入细致的剔发,为《画语录》的研究打开了一个新的局面。其中第一、第二篇以禅学的“不二”、“悟”、“见性”、“有为法”、“无为法”等思想分析“一画”和“法”两个概念的背景及内涵,其透脱处真如廓云现月。比如他借真如门、生灭门的关系来解读“太朴太古”与“一画”的关系,很自然地化解了长期以来以道家的宇宙生成论来解读“太朴太古”与“一画”之关系时所遇到的矛盾;他从大乘佛教强调自性本觉的角度解读石涛“一画之法,乃自我立”的命题,于此我们知道,先前有论者将“一画之法乃自我立”解释为“一画”思想的发明权问题,根本就是个天大的笑话。尤其是他对石涛“法”概念的佛学内涵的阐释,突破了从“道”、“技”关系理解“法”的传统解读模式,使我们对石涛有了更接近原义的认识。
我上面尽说这部《石涛研究》的成功之处,这当然并不意味着书中的观点都无可商榷之处,更不意味着他对一些问题探讨已尽善尽美,没有可继续推进的空间。然而一部好的著作,其所以为好,亦不仅在它解决了许多问题,还在于它能让我们在更深处看到以前没看到的问题。这部《石涛研究》在史和论两方面都为我们打开一个更为深广的研究视域,沿着这思路继续探索下去,我们当会认识到一个越来越真实的石涛;如若我们进一步把这样的研究思路推广到整个画学的研究中去,则整个画学的研究或将有个新的气象亦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