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华读书报》(2005・8・3)上读到《钱锺书与鲁迅》一文,我想这真是一个好题目,可惜此类研究文章不多。这篇文章也说到,“现代著名作家学者的名字”,钱氏很少提到。要追究其原因,我想也不必求之太深,不一定是“傲慢与轻视”。据我看,那就是钱氏怕惹是生非,以避开为佳。请看越到晚年,提到现代大人物的姓
我现在就以我的眼界范围,说说钱锺书与鲁迅,或者是钱锺书评鲁迅。我只能说我看到过一点资料,它是平常可见的,似乎没有引起学人的注意而已。今试一言之。
清代吴敬梓著《儒林外史》是一部讽刺巨著。其书在清代已有几种版本,声誉渐高。五四以后,由汪原放校点,亚东书局排印出版。汪原放请胡适作序,胡适当时正对小说考证有浓厚兴趣,就写了《吴敬梓传》代序,书乃大行于世。陈独秀、钱玄同都写文章推荐。这时新文化的领袖人物都推重此书,胡适说:“我们安徽的第一个大文豪,不是方苞,不是刘大木魁,也不是姚鼐,是全椒的吴敬梓。”这是1920年的事。到1923年,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出版,对这部书也给予高度评价,这些话是大家熟知的,如“于是说部中乃始有足称讽刺之书”,“是后亦鲜有以公心讽世之书如《儒林外史》者”。鲁迅在《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中还作过这样的评价:“讽刺小说从《儒林外史》而后,就可以谓之绝响。”当然还有具体的艺术分析,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此不多引。鲁迅的这些学术评价,现在看来是不是不可移易,可以讨论。这是对《儒林外史》的研究,其实也是对鲁迅的研究。正如鲁迅在1930年重印《史略》时在《题记》中所说:“尔后研治之风,颇益盛大”,而自己“流徙以来,斯业久废”,所以“诚望杰构于来哲也”。后来者总会有新的发明发现。钱锺书虽不专治中国小说史,但是他博学强记,所得资料往往可补专治小说史者的阙失。下面这一点,虽是谈的《儒林外史》,也是对鲁迅研究开拓的一个新领域。
上个世纪40年代中期,钱锺书在上海发表《小说识小》数题。今见于《钱锺书散文》集中者有四则,其中就说到《儒林外史》。钱氏先从方法论上指出,“近世比较文学大盛,‘渊源学’(chronology)更卓尔自成门类,虽每失之琐屑,而有裨于作者与评者皆不浅。”“评者观古人依傍沿袭之多少,可以论定其才力之大小,意匠之为因为创。”后一句说的是判断作者创造力的大小。从这个意义上,他发现吴敬梓沿用古人旧材料不少,也就是说创造力不是最上乘的。原文有云:“中国旧小说巨构中,《儒林外史》蹈袭依傍处最多”。有多少?据考,第七回有二处,第十三回一处,第十四回一处,第四十六回一处。沿袭的有情节,也有对话。另有袭用古人诗句处。据此,钱氏指出:“近人论吴敬梓者,颇多过情之誉。”这个“近人”是指谁呢?看来只能是指胡适和鲁迅。由于与胡适、鲁迅之著都是前二十年的,我们不能确切指定。而胡、鲁之著都是名著,影响甚大,钱氏都定曾寓目。我看,可能更多地是指鲁迅吧,因为鲁迅著作更多艺术分析。从钱文看,我以为他的指证是确凿的。一一列举,一一对证,无可辩解。钱氏在这方面可说是特别精通。他的记忆力是太好了。凡读过他的《谈艺录》的人会发现,不论多大名气的诗人,钱氏都能在他的诗作里找出沿袭前人的句子。近人如黄遵宪,如王国维,诗句中都有前人的痕迹宛然。更大的诗家如陆放翁,也被他穷追得无地自容。他的这种本领超常,我想如果鲁迅读到他的辩难,也会心服的吧。自然,也可以有另一种思考,一部伟大的小说,是不是因为考出它的某些地方沿袭了前人,就不那么伟大了呢?也许还可以另有说法,这不是本文要说的了。我只想说,至少在这里,钱氏对鲁迅是有过严肃的学术论断的。在新的世纪里,也该有新的发现才是。我以为这也是鲁迅研究的一个新方面,钱锺书早有新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