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谈学术出版吗?――没问题!只是我正在乡下消夏,怕是不能面谈了!”电话那头,传来刘东爽朗的笑声。这位北京大学比较文学所的教授、“海外中国研究丛书”和“人文与社会译丛”的主编,聊天时所展现的博学与锐利,清晰地标示着他的人文学者身份。
读书报:你主编的“海外中国研究”系列丛书和“人文与社会译丛”在国内学术出版界口碑一直不错,能否大致介绍一下出版这两种丛书的缘起和主旨?起步艰难吗?
刘东:这两套丛书的创办,前后相差十年,旨趣也很不一样。人们现在常把它们并在一起,不过是因为它们都由我一人主编。在此我先得讲一下,自己的阅读注意力是怎么转移的,又为什么会一身二任。最早我们这些初出茅庐者,目光当然都在西学,不过那主要是指西方的人文学,而对西方的社会科学所知甚少,因为经过文革的洗劫,它连薪火相传的火种都没怎么留下。此后,我进京到李泽厚老师门下念书,博士论文的方向是做宋代美学,也就把阅读面拓宽到了中学。慢慢地,我主要是在北图的西文新书陈列室里,发现国学研究还有一个强大的对应物――国际汉学,特别是极度活跃的当代美国汉学。我觉得,它的代表作可以大大松动和丰富脑筋,有必要大规模选译过来,这才有了“海外中国研究丛书”的创立,那是1988年的事情。不过,本来在我的构想中,这套丛书还只是补充性的,没想到后来我们在三联做的那套译介西学的大丛书,居然转眼就垮掉了,倒是我本人的这点“自留地”,从上世纪90年代以来逐渐成了气候。
然而,自从90年代以来,我就一直在焦虑:绝不能让西学翻译停滞下去,尤其是要快点弥补我们在80年代的知识空白;也就是说,要让思想快些进入西学的精神智慧。所以等日子稍微从容一点了,我就暗中向朋友们提出建议,希望能有谁出面主事,把80年代的工作延续下去。为此,我曾经设想到了好几个人选,可就是没有想到自己。我已经担负了主持译介海外中学的任务,总不能再把海外西学也压给我吧!就连“人文与社会译丛”的第一批书单,我最初也是替一个朋友开的。只可惜,说来说去也没能说服谁,就只好转过来说服自己了――认命扛着吧!
读书报:由于这两套丛书涵盖的范围比较广,选题都是哪些人来做?有什么统一的标准?
刘东:“海外中国研究丛书”的选题,主要是由我本人负责的,当然我会注意现有的评论,也会事先跟出版社商量。不过即使这样,自始至终也仍然没有一贯的标准。最早的标准是,只要我自己读着过瘾就好――一拍大腿,觉得那正是我想说而没有说出来的!但后来标准不同了,不再取决于我个人的好恶和判断,而是取决于它在汉学学术史中的固有地位,特别等我们在北大的博士方向有了“国际汉学”之后,这种想法就更加自觉和系统了。至于“人文与社会译丛”的选题,草创之初当然由我负责,等彭刚作为副主编加入之后,我们就共同承担。我们的配合相当默契,其选择标准也较为划一:凡能激发我所说的那种“精神智慧”的晚近代表作,都应在入选之列。不过并不是所有能被选中的都能被落实。这套丛书在落实选题方面,由于竞争相对激烈,远不及“海外中国研究丛书”那么顺手。所以大家现在看到的书单,其实是七零八落地打了折扣的,最终能完成设想的百分之二、三十就不错了。
读书报:这两套丛书前面大多不设导读,这是为什么呢?
刘东:问题是――谁够这种资格?现在有这样的自大狂,连人家大师的学生都当不好,以向人家交作业的水平,却来洋洋洒洒地写什么导读,这根本就是僭妄!把这种导读放在公认的名著前面,正好比“佛头着粪”!这样的导读,也许会受到偷懒读者的欢迎,但它却往往会作为一种误导,封杀了读者原本应当享有的自由理解空间。正因为这样,我的态度刚好相反,只要是我编的丛书,就决不赞成搞这种导读,以便让读者能有宽阔理解和慢慢进入的机会,哪怕我们卖得慢一些。有时候,作为一种无奈的妥协,我最多同意接受简短的“译后记”,但那也要进行内容的限定。
读书报:对学术书的定价问题怎么看?在购买版权的花费上,这两套丛书的情况如何
刘东:其实我不管编什么书,都希望把定价尽量压低,好让读书人买得起。在这方面,至少译林出版社跟我是有共识的,他们做得很大度,不信翻开“人文与社会译丛”看看,定价肯定是偏低的。至于购买版权的花费,相对而言,“海外中国研究丛书”要低得多,有时候甚至可以免费,或者只付象征性的费用。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起步较早,能够入选其中逐渐变成了一种荣誉,所以很多原作者都乐于帮忙。
读书报:学术书毕竟不同于畅销书能给出版社带来丰厚利润,现在出版社一般都是效益第一,在这方面你和出版社是怎么协调的?
刘东:其实也总是有磕磕碰碰,特别是当人家换头头的时候,有时候简直就岌岌可危。不过你要是有能力熬过来,包括具有沟通和坚忍的能力,也就逐渐熬成了传统。这种传统意味着:第一,丛书本身已成名牌,销售的渠道越来越畅通,重印率也开始提高;第二,退一步说,即使丛书还是不能在账面上赢利,也已成为出版社的重要无形资产了。其实,这话说起来容易,但也可以理解为――这种传统需要你拿生命的过程去换!所以真正困难的,并不是兴之所至地创办丛书,我们有过丛书满天飞的时候,而是在丛书成为消耗和负担之后,还有足够的耐力和大度熬过来。
读书报:这两套丛书中有些书出版后反响较大,比如《历史三调》、《大分流》、《政治自由主义》、《俄国思想家》、《自由论》、《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等,而有的书则反应平淡,对销售情况关心吗 有没有特别应该值得国内学人注意但被忽略的书?
刘东:我向来对此兴趣不大,因为我关心的是学科本身的建设。我的哲学向来是,一个读书人既不要迂腐地躲避市场,也不要市侩地顺应市场,而要有足够的定力,以驾驭市场的方式来对抗市场――对抗这种即时交易原则所可能造成的短视效果。从这种理念出发,我甚至从不打听哪本书卖得好不好,以免下次决定选题时,受这种无聊东西干扰而看走了眼。另外,眼下更有意思的是,有的书在没有翻译之前,总能听到对它的信口开河,而一旦辛辛苦苦把它翻译过来,反倒没什么人再做声了,似乎再煽乎它也没意思了,何况这回再不好好读懂,也真不敢胡说乱讲了。我要是连这种效应都在乎,那我的丛书早就玩完了。至于有没有值得注意的书,我可以非常负责任地讲:至少按照我的理解――本本都是,否则我们就不会选了!而且,由于它们之间的关联、乃至彼此的辩难,原本只要真正读进去一本,就应当再注意到很多本的。
读书报:现在学术书的翻译质量一直是国内讨论得比较多的话题,谈谈你主编丛书时遇到的翻译上的困难?在选择译者上有什么标准
刘东:学术翻译本来就不易,而由于现行学术验收制度的恶性误导,这里的困难还被发酵了。只要翻开系里发下的表格你就可以省悟到――原来上级实际上是在鼓励你:宁可乱写一本三流以下的书,也不要翻译一本真正入流的书。他们只关心统计数字好不好看,而不关心书印出来有没有人看!说实在的,要不是总有这种外行领导在添乱,我们这些年来的工作还会顺利得多。当然即使那样,犯错误也仍然只是比率和态度的问题,而不会是有无的问题。甚至有时候,连究竟错误与否都很难判定。比如“海外中国研究丛书”在寻找译者时,对于专业知识的要求,一向都比对英文水准的要求更高,因为现在通行的翻译惯例是,必须把英文表述中原已丢掉的意思,再根据中文习惯增添进来,而一旦没能把这方面的地雷全部挖完,就会被认为是犯了错误。然而,从翻译学的角度看,这已经不再遵循“等值原则”,而是膨胀成了“增值原则”,那么这个值究竟怎么去增,有时候也会表现为新的问题。比如,一旦外文里的“拳民”被我们根据中文习惯增值为“义和团”,就已经意味着先入为主的道德肯定,而跟原有的上下文发生冲突了。
读书报:国内现在的学术丛书出版,除了三联书店和商务印书馆之外,现在新出的比较系统的如吉林人民出版社的“人文译丛”、贵州人民出版社的“宪政译丛”、上海世纪出版集团的“世纪文库”等,能否谈一下您对这些丛书的看法?
刘东:这里牵涉到好多熟人,有些还是很要好的朋友,说好道歹都不合适。我只能更普泛地说,学术著作的翻译出版,绝不是哪一个人的事业,所以只要能注重质量,包括选题质量和翻译质量,那自然是多多益善。不过,眼下要特别警惕“劣币胜优币”的问题,因为现在只要一个人先把版权买断,即使他的译本是出名的恶劣,根据现行的版权法规,也是至少十年之内只能徒唤奈何了,换句话说,这本书也就基本上跟学界无缘了。正因为这样,我要向出版界的朋友呼吁――千万不要因为手一松或者心一软,或者因为什么更加摆不上台面的原因,就出手帮着谋杀了一本书!
读书报:国内学术类书评要么就很学院化,要么大而化之,缺乏在知识圈内颇有影响力的《纽约书评》那样文风博雅、问题意识明确的评论。对此您有什么看法?
刘东:说得太好了!可惜我现在实在是满负荷了,不然但凡分身有术,我都不会这么干坐着清谈。――所以还是那句老话,真希望哪个朋友扛起来!在我看来,这件事的重要性在于,如果缺乏既权威又公正的书评杂志,来维持基本的向心力,那么一个阅读社会,有可能虽然好书接踵而至,仍然磨合不出共同的意识来,甚至使得知识人作为一个阶层仿佛根本就不存在,因为每个读者都只读过所出图书中的一小部分,他们的意识很难交叉重叠,很难在观念共享的基础上,融合出共同视域。实际上,这正是《读书》杂志曾经成功过的深层原因,它也曾经部分起到过这样的作用,尽管人们未必自觉到过这一点。
读书报:能不能透露一下这两套丛书中即将要出版的书,做个简单介绍?
刘东:书单太长了,两套丛书的选题都已经超过100种了,我就先每样介绍5种吧。
“海外中国研究”系列丛书:《中国近代经济史》(滨下武志);《中国近代思维的挫折》(岛田虔次);《中国在亚洲腹地的边疆》(欧文・拉铁摩尔);《天潢贵胄:宋代中国皇族史》(贾志扬);《技术与性别:晚期帝制中国的权力结构》(白馥兰)。
“人文与社会译丛”:《象征交换与死亡》(让・鲍德里亚尔);《现代悲剧》(雷蒙・威廉斯);《德国历史观》(格奥尔格・伊格尔斯);《弱者的武器》(詹姆斯・C.斯科特);《秩序与历史》(5卷本)(埃里克・沃格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