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整理后形成的话本,“理、味、趣、细、技”五字可作为评定话本艺术高下之标准。
近日,中华书局陆续出版了《东汉演义》(北京评书,连阔如口述本,2005年4月)和《武松》(扬州评话,王丽堂口述本,2005年7月),在沉寂已久的曲艺类书籍市场激起层层涟漪。在欣喜赞叹之余,我不免想就扬州评话和北京评书谈一些自己的看法。
“桔生淮南则为桔,生淮北则为枳”。用这句古语来形容北京评书与扬州评话,再恰当不过。这两者均为徒口讲说的“说书”类曲艺形式,因流传地区不同而名称各异。扩大地域来说,在北方,京津一带称作评书,东北多称为评词;到了南方,江浙和福建一带叫作评话,而湖北、四川等地仍叫作评书。之所以有称谓上“评书”和“评话”的区别,可能是江南和福建等地流行的各种评话,直承元明以来的“平话”的表演传统;而北方及西南地区流行的各种评书,主要是蜕化于鼓书“说唱”,或者说由书目到表演,包括曲种称谓的形成,均受鼓书影响较深的缘故。由此看来,究其本质,评书和评话实无分别。关于评书的定义,是这样的:“按,评者,论也,以古事而今说,再加以评论,谓之评书。”(张次溪《人民首都的天桥》)因此,无论是北京评书还是扬州评话,“评”均为其主体形式;没有“评”,这门艺术也就失去了本身的魅力。这也是两门艺术的相同点。
至于不同之处,我想首先说说它们的形成及发展。在清朝初期形成了以扬州和苏州评话为代表的南方评话,和以北京评书为代表的北方评书这两大系统。具体说来,扬州评话是继承明代说书的艺术传统,以扬州方言进行说表的曲艺形式,明末清初就有了专业的说书艺人。1795年成书的《扬州画舫录》卷十一曾有如下记载:
“评话盛于江南,如柳敬亭、孔云霄、韩圭湖诸人……郡中称绝技者,吴天绪《三国志》、徐广如《东汉》、王德山《水浒记》、高晋公《五美图》、浦云玉《清风闸》、房山年《玉蜻蜓》、曹天衡《善恶图》、顾进章《靖难故事》、邹必显《飞蛇传》、谎陈四《扬州话》,皆独步一时。”
由于长期的流传及不断丰富、加工,扬州评话逐渐形成其精深细透的风格特色,如善于利用各种表现手法描绘主要人物,善于精细地刻画人物的行动过程和具体环境;在语言上,善于运用谐趣穿插(噱头)和夹叙夹议,以生动活泼的扬州方言词汇点缀其中。近现代扬州评话流派的代表人物王少堂(王丽堂的祖父)以武、宋、石、卢四部十回享誉书坛,尤其是《武松》,集三百多年来扬州评话文学创作与艺术表演经验之大成,有“通俗史诗”(老舍语)之誉。
北京评书由王鸿兴肇始,明末清初为其开创时期。当时,北京的天桥是曲艺创作与演出都很活跃的地方,评书自然也不例外,涌现出诸多评书名家。清末民初时的“评书大王”双厚坪,与“戏界大王”谭鑫培、“鼓界大王”刘宝全鼎足艺坛,并称“艺坛三绝”。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北京评书空前发展,走向兴盛,在艺术界大放异彩。评书名家连阔如即以一部《东汉演义》扬名书坛,当时有“千家万户听评书,净街净巷连阔如”之誉,而此书也成为袍带书的代表作。
关于表演手段,无论是评书还是评话,均讲求“说、演、评、噱、学”五法。其中说指叙述,演指模拟,评指评点,噱指笑料,学指口技,无论扬州评话,抑或北京评书,均极为重视这五法(这一点在整理出版的话本中已有充分体现)。演员叙述故事、描绘景物、评论是非、再现各类人物神态,全凭这一张嘴,正所谓“集生旦净丑于一身,冶万事万物于一炉”,“讲故事,仿神情,说表评噱不消停,说至紧关节要处,拍案使人惊怔”。《扬州画舫录》中曾有一段吴天绪说张飞喝断当阳桥的记载:
“吴天绪效张翼德据水断桥,先作欲比咤之状,众倾耳听之,则唯张口努目,以手作势,不出一声,而满室中如雷霆喧于耳矣。”
1953年连阔如在为社科院文史研究所录制《东汉演义・三请姚期》时也曾提到过说书的技巧,其中一点就是灵活运用丰富的语言。例如,说“瞧不起人”是“狗眼看人低”,说“饿得难受”是“三根肠子两根闲”,说“嘴馋贪吃”是“迎风的膀子,旋风的筷子,吃得鸡犬伤心,猫狗落泪”等等。
关于整理后形成的话本,清末陆瑞廷认为“理、味、趣、细、技”五字可作为评定话本艺术高下之标准,我们不妨以《武松》和《东汉演义》为例,试分析一下“南北评书”的具体特征。
所谓“理”,即“贯通书理也,书理而能贯通,则虽子虚乌有,凭空结构之说部,听者亦能猜详入胃,随处生情也”。俗话说,顺理成章,评书同样如此,书理指的就是情节的可信性和人物性格的逻辑性。如《东汉演义》中的岑彭,由于他不明真相,受人蒙骗,武科场夺状元,被王莽封为棘阳关总兵,阻截刘秀义军;后来两军阵前岑母训子,岑彭弃暗投明,扶保刘秀。按常理说,忠臣不事二主,为何岑彭例外呢?这就是书理,通过情节的变换,说书人娓娓道来,合情合理,令人信服。《武松》中的《天王庙举鼎》一节,作者并未神化武松,将举鼎的情节描述得“轻而易举”,而是通过强调武松试鼎埋在土内的深浅程度、抓泥去汗、先掰躺下石座等一连串准备动作,为其成功举鼎埋下伏笔,这也是情节可信的又一体现。
所谓“味”,“须具咀嚼情能力,使听者有耐思之余味也”。显而易见的例子就是“扣子”的使用。在评书中,作为内容,“扣子”要求“扣人心弦”;作为形式,“扣子”要求“丝丝入扣”。所以才有艺谚云:“听书听扣儿,听戏听轴儿。”“扣子”既是故事发展的关键和人物命运的关键,又是连结情节的针线和制造悬念的手段。《东汉演义》中的《头请姚期》一节,作者即设置了诸多“扣子”。刘秀一请姚期前,加上一段邳彤访姚期的情节,刘秀和邳彤一见面,邳彤夹着刘秀就跑,这是一个“扣子”;走到菩提岗,碰见姚期,这又是一个“扣子”;姚、邳动手,邳彤被姚期打倒,刘秀为其求情,姚期说得回家看看自己的母亲到底被邳彤气死没有,这还是一个“扣子”;说到邳彤替姚期去与岑彭比武,这也是一个“扣子”。正所谓“书到险地,回肠荡气”。
所谓“趣”,即“见景生趣,可使书情书理,愈见紧凑,而听者不特胸襟开豁,抑且使人捧腹也”。这就是所谓噱头、笑料,一般为会心的幽默。如武松在景阳镇酒店吃酒后,店里的小二因为没有告知冈上有虎的事情,“出了店门,腰一哈,直向西跑,跑得可真快,兔子是他孙子”。这句话形象地勾勒出小二慌里慌张的形象,令人啼笑皆非。
所谓“细”,“词句堂皇,出口典雅,至若言之苛刻,易招人怨,语言秽亵,自失人格”。这一点即我们通常所说的炼字、遣词之功。像《武松》中对于王婆的描写,尤其是《王婆表功》一节,洋洋洒洒几百句的独白,作者的处理非常精到,活生生地勾画出王婆的丑陋嘴脸,将她内心的肮脏和行为的丑恶展现得淋漓尽致。
所谓“技”,“则由经验阅历中得来,更无勉强之可能……说书而能运用神化,穿插得宜,始可得一技字”。这一点即我们通常说到的“书外书”,由一段情节衍生出相关的其他内容,可长可短,或刻画人物、或交代背景、或介绍知识、或评点议论,尽管有时在一定程度上脱离了原有情节的发展,但也是通过叙述上的节奏感变化产生评书韵律美的具体体现。如《东汉演义》中说到奸臣朱鲔、胡殷被捉时,“囚车内的陈本和曹宣一看,只好说:‘才来呀,二位。’”这时,作者变叙述为议论,接上一句“好嘛,改成对口相声了”。见景生情,效果立现。
以上就是我对南北评书的一点个人看法。评书也好,评话也罢,都是传统曲艺艺术中的奇葩,需要我们的关心与呵护,在此真诚地希望有越来越多的朋友喜欢这门艺术。文章即将结束之际,我想起了一桩轶事,当作本文的结尾吧:上世纪50年代末,借鉴王少堂将评话艺术传授给孙女王丽堂,使评话艺术后继有人的经验,连阔如也将评书艺术传给了女儿连桂霞,并于一年后将女儿的名字改为连丽如,意思是北丽学南丽,评书、评话艺术都将薪火传承。如今,两位老人均已故去,两位女先生也年过花甲,恰逢中华书局今年接连出版两家的代表书目,无形中又算是一次机缘巧合吧。
王丽堂在说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