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植芳先生有记日记的习惯,不过早年的日记在1955年胡风冤案中被查抄,下落不明。“文革”后,老先生复出尚未平反时,即开始重新记日记――这些日记自1979年8月22日开始,一直延续到今天,累积下来的日记本有厚厚的一摞。每天晚上客人走完后,便是记日记的时间,老人的手有些抖,但仍然竭尽全力――感觉几乎是用笔
贾先生的日记以前已经出了两本,一本是收入2000年出版的《解冻时节》(长江文艺出版社)中的《平反日记》(1979―1981),一本是收入去年出版的《贾植芳文集》(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中的《退休前后》(1985―1987),现在大象出版社出版的这本《早春三年日记(1982―1984)》正好在二者之间承上启下,能够显示先生在那个平反之后早春时节的生活状态。
到过贾府的人都知道,先生家里的客人,几乎每日都是一拨走了,一拨又来,流水似的。翻翻《早春三年日记(1982―1984)》就会发现,那些日子,先生家的客人来得还要多。每个客人来了,先生都热诚相待,而每一个客人,都有着自己不同的故事,有些讲给了先生,便在日记中留下了踪迹。人的生命竟也像流水一样,在这些纸上会合了,波澜不惊,下面却是惊涛骇浪。
贾先生50年代教过的学生,在1955年的时候都受到了牵累,先生平反复出后,却都重新汇聚到先生周围,没有一点怨言,而且后来每年都相约着一起来为先生过寿――师生关系相处到这种程度,也算得上“贵相知乎心”了。《早春三年日记(1982―1984)》中便记载着这第一次过寿的情景,先生在日记里感动地写到:这在复旦历史上,恐怕还是“史无前例”的吧?经过患难的考验,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更加真实地显示了出来。
其实,即使在忧患爆发的当时,这种真情便已经存在着,虽然有些故事,多年之后才知道。譬如,贾先生在1984年5月24日的日记中便记载了这么一件事:“下午,老同学张忠孝来,她多年都在《光明日报》工作,我们不相见已近三十多年了,她的爱人詹铭新在‘文革’中自尽,她也由一个小姑娘成了一个做了外婆的老太太。据她说,1955年我出事时,当时在人事部工作的同学陈仰周发起保我活动,要大家签名。张泽厚签了,受到迫害。信转到《光明日报》被领导扣了,张忠孝未能签名,在‘文革’中才得知此事,而陈仰周同学却从此没有音讯,迄今生死不明。我听了,非常难过,……”短短的几行字,记载的不但是一桩往事,更牵涉到了多少人的命运,而这仅仅是一例而已。
施昌东是贾先生50年代的得意弟子,因为和先生的关系,此后许多年受到迫害,但他却在逆境中成为颇有造诣的美学家。先生复出后,师生情谊更胜往昔,施昌东却被查出患了癌症。在癌病房,施昌东对多年关怀他的先生说:“贾先生,你对我比我的父亲还好……”在《早春三年日记(1982―1984)》中,记载了施昌东患病一直到去世后料理后事的始末,而施昌东去世后多少年,先生一直为他的心血化成的遗著(长篇自传体小说《一个探索美的人》)的出版费了很大心血,也终于看到这部小说面世――不过,那已经是记载在《退休前后》中的事了。
先生的《早春三年日记(1982―1984)》中,也记载着一些有趣的奇怪的人和事。他年轻时期的朋友曹白,也是颇有影响的“七月派”作家,多年来足不出户,有一次听说先生去参加赵树理会议,竟然写信来问先生和赵树理谈得怎么样――真是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汉,遑论魏晋”。曹白到先生家来吃饭,吃到中途,来了别人,他匆匆离去――因为他怕生人!
不过,《早春三年日记(1982―1984)》中也并不只是和过去的牵连,那个早春的季节里,先生也结识了一些新的朋友――也并非全是“鸿儒”,而与有的年轻朋友结识的原因也颇别具一格,有一次,一位青年喝多了酒,骑自行车把先生的腿撞折了,他很紧张,先生却不予追究,说是会影响年轻人的前途,就这么一来二去成了朋友,而这样结识的朋友也竟然是真朋友――1984年5月22日,上海地震,那时先生还没睡,屋墙轻摇动,大家都起来了,那位把先生的腿碰伤的男青年的妻子特地奔来,把先生扶到宿舍门口马路上安坐下来,与众友邻一起张伞避祸。
先生还有一个亲密的小朋友,是他刚刚复出时邻居工人小卞的儿子,日记里亲切地喊他“小毛头”。小毛头如今已经是个很大的大小伙子了,不知道他看到先生这么多年的日记时会有何感想――这里面,记载了他的出生和他慢慢成长的过程,其中免不了挫折,不过很多大概他自己都忘记了吧。1984年1月2日,先生的日记中郑重其事地这么写到:“小毛头就是我们1984年请的第二个客人。”
老人在思考着,朋友和客人们川流不息地带来自己的故事和传闻,年轻人在成长着,这些历年积累的字纸纪录着时间流逝的踪迹,不,纪录着时间本身――而许多许多的人的时间汇聚着,就成了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