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年初,20岁的日本少女金原瞳凭借处女作《裂舌》获得日本纯文学最高奖芥川龙之介文学奖。消息一传出,舆论界哗然,对她的作品褒贬不一,对她
《裂舌》的故事围绕时下流行的“身体改造”而展开。女主角RUYI(路易)是日本新生代少女的典型代表,她热衷“身体改造”,不满足耳朵上已有的六个耳环,还要穿舌环刺透舌端,做手术将舌头从前端分裂开,甚至将麒麟和龙的图案纹在后背上,希求获得?在的精神安定。在进行“身体改造”的同时,也与小混混AMA(阿马)和朋克青年SHIBA(阿柴)一明一暗地维系着情爱关系。小说以准备进行身体改造而开始,又以身体改造完成而结束。在一般大众眼中,小说的内容“惊世骇俗”:有令人不寒而栗的“身体改造”场景,有叫人恶心的S(性虐狂)与M(性受虐狂)的性游戏细节,还有惨不忍睹的、切实的纹身景观。作品借女主人公路易之口,道出了部分当代叛逆的青年的心声:“在这阳光普照,没有一丝一毫阴暗角落能容我藏身的世界上,起码得找到一个方法,能把自己的身子当作影子来遮掩。”
在芥川文学奖颁奖典礼上,代表评审团发言的作家村上龙表示:“金原小姐的作品从时下年轻人的放纵生活中,捕捉到转瞬即逝的纯粹情感……《裂舌》不仅构建出光怪陆离的神秘世界,也深刻传达了生于现世的女子心情。”《裂舌》获得评委会的一致肯定。评委会认为:“小说与原始部落有着极为相似的情境,其中人物都期待通过身体改造,继而达到与神灵沟通的愿望。”
然而,原始人是通过身体改造与神灵沟通的,在小说主人公这里,关注自己的身体和身体的改造,似乎并不是手段,而成为了生存的目的本身,她们完全空虚的精神根本丧失了达到神灵境界的可能。RUYI在男友AMA失踪后,出现了这样的心境――“现在我头脑中思考的事情,我眼睛看到的情景,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的香烟,完全没有了现实的意味。……我怀疑一切,全无感觉。能实实在在感到自己活着这一事实,我只有在疼痛的时候。”小说中,女主人公在舌头打孔时的感受是这样的:“‘喀嚓’一声,全身一下子抽搐起来。肯定比达到高潮时抽搐得厉害。我的肌肤起了鸡皮疙瘩,发生了短时间的痉挛,力量都集中在了肚子上,不知什么原因,同时感到自己下身也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冲了进去。就像注入了麻醉药似的,整个下身都失去了知觉……钝痛和刺痛在很短的间隔交替向我袭来,但我还是感到来这里不错。”金原瞳笔下的一代年轻人,寻找的正是这种“我疼故我在”的生存意义。
金原瞳是如此阐明自己最初的创作动机的:“想要分析包括自身在内的对身体改造感兴趣的人们的心理。”而日前出版的《朝日新闻》,以《“空白”中生存的年轻一代》为题,将文学大奖得主年轻化的现象称为2004年日本文坛一道风景线。文章说,上世纪70年代经济高速发展后诞生的这一代,他们的人生观、社会观跟他们的前辈完全不同,现在他们正用自己的视角与语言来表现他们眼前的世界。众所周知,芥川奖向来侧重于纯文学,而这部获奖作品之所以能够产生如此巨大的轰动效应,关键还在身体的问题已经成为后现代社会所关注的焦点。当下部分年轻人对待身体的观点,已到了令社会必须反思的地步。
已故法国思想家福柯,为“身体改造”这一后现代主题开辟了一条富有成效的探究思路。福柯一直受到指责,说他将身体当作被动的客体来讨论,且将身体当作最为基本的“既定物”,当作社会游戏的基础或原材料。但是,他至少将身体放回到了社会科学当中,将身体理解为一种社会性的建构。佩戴项链、穿高跟鞋、染发、烫发、纹身,或金原瞳这篇小说中骇人听闻的“裂舌”……,女人和男人都一直在努力生产“不同的”身体。所以自然身体的任何人为改变,都体现着身份和政治的含义。不论是社会阶级、阶层意义上的政治,还是性别的政治(sexual politics)。英国学者菲奥纳・鲍伊所著《宗教人类学导论》一书中专门写有“作为象征的身体”一章。他认为人类生活在一个象征的世界里,甚至最有文化和头脑的人,也不断地使用象征并认识到象征的作用。“穿着某种宗教的衣服象征着一个人献身于上帝。衣领上的彩色绶带表明与艾滋病患者的团结一致。一个单独的耳环意味着同性恋团体的成员身份。”同样道理,金原瞳的《裂舌》,几位男女主人公显然都是常规社会中的“另类”,他们以自觉改变身体作为她们“认同的政治”。
身体的认同就是文化的认同,而身体本身已然成为文化的战场,其中各种复杂的文化意义紧张较量,彼消此长。先天的(自然的)身体与后天的(社会的)身体构成了身体的内在张力。这种张力在不同社会表现的形态不同。在当代消费社会中,这一身体的内在张力已经达到了空前的紧张程度,由此带来的后果就是如同小说《裂舌》中所表现的那样将社会的身体作为一种符号对自然的身体进行塑造。这就是身体的“再生产”。“我的龙和麒麟也结了最后一次痂,脱了最后一次痂,完完整整地为我所拥有了。‘拥有’真是一个好词,欲求颇多的我总有占有欲。可是‘拥有’又很悲哀。‘得到了’就‘理所应当’,那里不再有得到之前的兴奋和盼望。”这是狂热地追求身体改造后带来的境遇,身体的“再生产”不仅没有达到期望值,反而让进行身体改造的人陷入迷茫、麻木之中而痛苦异常。
小说中有一个关于姓名的细节,路易、阿柴和阿马都不是真实的户籍名,他们舍弃父母给取的户籍名,按照自己的想法给自己取名字。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些都是来自成人世界的法则,他们可以嗤之以鼻并予以摒弃。主人公路易说:“为什么我被人当作孤儿呢?双亲健在,可那个家与我没有一点关系。”她宁愿呆在阿马的宿舍,呆在阿柴的酒吧间里(他们的住所都远离父母家),这与其说是现代的新生代所表现的一种潇洒独立的姿态,不如说是“八十后”(20世纪80年代以后出生的人群)们与世界的隔离和自我封闭。
古代人通过人神合一来确证自己的存在;理性时代的人们依靠思考来确认自己作为宇宙中唯一理性动物的独大地位。理性权威失落后的存在主义者,面对“他人即地狱”的荒诞现实,把笛卡儿的“我思故我在”改造成了“我舞故我在”。如今,在存在主义思潮开始衰微的时代出生的金原瞳这一代青年,居然与时俱进地提出了“我疼故我在”的新哲学。抛却故事的颓废情节不说,就小说中身体改造的过程来讲,也是很有警世意义的。作品里的人物说:“总之,我看不到一点光亮。在我的头脑中,生活和未来都是黯淡无光的。”小说“体现”(不是一般现实主义文学意义上的“表现”)了青年一代的精神危机,折射着的则是现代文明本身的危机。或许这就是《裂舌》血腥狂放的叙事背后,引人思考的问题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