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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圣陶抗战时期的日记

2005-11-23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合家欢”1939年6月3日摄于四川乐山。

叶圣陶先生《

西行日记》第九、十、十一、十二册封面。

圣陶先生的日记是写给自己看的,处处存真,从未说过违心的话,也没有作过校改,堪称日记的正宗嫡派。抗战时期圣陶先生写的日记,头三册在乐山遭敌机轰炸(1939年8月19日)时烧毁了,1939年5月1日之后的日记保存完好。圣陶先生抗战时期的日记是可以作为“民国史”和“流亡史”来阅读的。

一、乐山被炸与出游遇袭

抗战爆发后,圣陶先生举家逃离苏州(有老母亲、夫人胡墨林及至善、至美、至诚三儿女,还有夏?尊的幼女满子,老少共七人),经杭州、芜湖到了汉口,打算在汉口创建开明书店的出版基地。因印刷机器在镇江白莲港被日军抢劫了,只好走上流亡之路,扶老携幼到重庆,投靠表外甥刘仰之。到重庆后,圣陶先生先后在巴蜀学校、国立戏剧学校及北碚复旦大学任教,后来又把家搬到乐山,在迁至乐山的武汉大学任教。1939年8月11日,圣陶先生应四川省教育厅的邀请从乐山到成都,为暑期讲习班作演讲。8月19日,日本军队出动36架飞机,在乐山城内狂轰乱炸,圣陶先生第二天赶回乐山。知全家避难城外贺昌群家,突火而出,幸免于难,屋庐衣物书籍悉付一炬,圣陶先生“感极而涕,天已太厚我矣”,他在8月20日日记中写道:

昨日之轰炸,下弹时间不过一分钟,而热闹市区全毁。死伤者殆在千数以外。小墨(叶至善――引者注)曾见四个焦枯之尸体相抱于路中。较场坝一带,烧死者甚多。右邻一家仅馀一儿,此儿与三官(叶至诚――引者注)为同学,路遇三官,言父母兄弟俱烧死矣。军警于救火救人均束手无策。武大同学与艺专同学皆立时出动,拆房子,抬伤人,奋不顾身。余闻传述如是,觉青年有此行动实前途之福,不禁泣下。武大仅第二宿舍中一弹,他处均无恙。死同学六人(文健在内,此人上余之课,为一优秀学生,闻之又不禁下泪),校工二人。同事全家被毁者二十馀家,杨端六、刘南陔两家在内。馀不胜记。

当夜圣陶先生致沪上诸友信云:“昨日敌人狂炸乐山,诸翁今日见报,必然大惊。今敢告慰,弟家老幼破后门而逃出,火已及于前间,在机枪扫射下趋至江滨,雇舟至昌群兄家作难民。身体皆安好,精神亦不异常。所有家物器用书籍悉付一炬。乐山城内已炸去三分之二,死伤甚众。”此时乐山城内已一片颓垣瓦砾,几如废墟。

成都的城墙拆于1939年,是当局为了便于市民“闻警时出城”而拆的。1940年7月,圣陶先生受聘于四川省立教育科学馆,任专门委员。1941年2月1日,把家从乐山搬到成都,从此做了成都人。抗战期间,圣陶先生在成都住了“四载馀”,先是住在新西门外罗家碾王家冈农舍。后来迁到城内陕西街。当时,日寇飞机对成都实行“疲劳轰炸”和“恶性轰炸”(日寇广播中用语,详见圣陶先生1941年8月31日日记),圣陶先生不止一次遇袭,最惊险的一回是1941年7月27日,请看日记云:

久欲游武侯祠,今日久雨新晴,天不大热,遂决往。……余与墨(夫人胡墨林――引者注)之外,满子三官二人随行。……

十时半,忽闻空袭警报,遂走出,意未必果来轰炸,即于空军机械校附近之竹树下憩坐,冀解除后可以入城。及十一时方过,而复鸣“紧急”,敌机即随之而至。其声甚大,不知其几架。旋闻呼呼之声,如阵雨自远而至,又觉似有如阵之风。随之即闻轰轰爆炸之声,殆数百响,似即落我四人所坐竹树之后。我四人皆平卧贴地。墨与满子三官皆恐慌甚,自言将殒命于此。余自问尚镇定,木然听之,及机声去远,始起坐。四年来历空袭,当以此次为最甚矣。旁有空机校学生十数人,据言敌机来者多批,总数为百零八架,被炸地点则为少城公园一带云。静俟至一点半,始闻“解除”,本欲入城,亦已无此兴趣,遂缓步而归。……

傍晚,开明学徒江成根来,言少城公园炸死人甚多,园之周围街巷皆有落弹,南门大街及东门西门,亦有被炸处。则敌机今日之目标,盖为城区也。其机之列队,云成人字形,故所被者广。月樵店中有三学徒皆避入公园,一死,二受伤。农人张青云回来云,罗家碾、苏波桥均死人不少,殆系死于机枪。乡间亦复如是,殊可虑矣。

二、官员“犯禁”与文人之凄惨

在我国现代作家中,像圣陶先生这样保留有较完整的抗战日记的不多。圣陶先生在抗战期间挣扎奋斗,见闻广,交往多。他把他的所思所感都写在日记里,或倾吐对战时辛苦艰难的忧愤之情,或揭露、控诉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罪行,或反映当时文艺界和教育界的真实情况,或歌颂民族气节、表达战胜侵略者的决心,或记述文化出版界人士的生活经历。这些日记不仅是圣陶先生性格和人格的真实反映,也是当时社会生活的素描和速写,有极其珍贵的史料价值,是后人研究抗战历史、抗日统一战线、抗战文艺、战时教育,以及圣陶先生的生平、思想与创作的不可多得的资料。请看二则日记:

(1942年5月7日,圣陶先生在重庆)吴朗西来访,为别已三年有馀矣。君忙于业务,而仍兼顾文化生活社之出版事。聆其谈罗致文稿、待遇作者及推广销路之办法,皆有理想。最近将往金华,为其服务之银行设办事处,顺便运回存在上海之书籍。君知余能饮,邀往一家售绵竹大曲之店。自菜馆不许饮酒以来,酒店之生意大好,客恒不断,几如茶馆。例不许售荤菜,只备花生豆腐干。各饮酒二两,遂饭于粤香村,又吃茶于某茶室而别。所谓茶室,布置类咖啡店,茶一杯值一元五角。

(1944年1月9日,圣陶先生在成都)十一时入城,至福兴街全家福,应子杰招宴。客有沈尹默、陈寅恪、钱宾四、陈觉玄、闻在宥、李小缘、蒙文通、徐中舒、张大千、马季明、冯汉骥,皆所谓学人也。沈、陈、李、张,皆余初面。肴馔甚美,且设酒,盛以茶壶,饮以茶杯。子杰为行政官而躬犯禁令,亦见禁令徒为掩饰耳。

当时,国民党政府规定:国难时期不许大吃大喝,酒店里可以喝酒,菜馆一律禁酒,菜最多也只能八个。可四川省教育厅厅长郭子杰请客就可以喝酒,“盛以茶壶,饮以茶杯”,表面似乎都在喝茶,其实都在觅醉。可见国民党当局的“禁令”是规范老百姓的,“行政官”尽可玩欺上不欺下、瞒上不瞒下的把戏。

抗战期间一部分“文化人”的生活极其凄惨。且看圣陶先生1942年7月9日日记:

(桂林,清晨)忽言有高君来访,下楼见一木然之人,目定,身僵,面无表情,扶一人而立。其一人自言黄姓。高君即高士其,前曾为《中学生》撰稿,集其稿而编成《菌儿自传》《细菌与人》者也。高毕业于清华,继留学美国,研究细菌。有某种细菌自其耳际入于脑,神经系统遂受损伤,司言语与动作之官能皆木强不灵,得病已十五年,近乃加剧,曾在各地治疗,今日自曲江到此(因曲江疏散人口)。扶之坐,则垂头而坐,手脚皆抖动不已。与之语,发言甚慢,且不相连贯,久之乃曰“我说不出来”。为科学研究而牺牲至此,深可悲悯。黄君系其同学,云至医院就医,无空病榻,遍找旅馆,亦无一空房间,希望相助。洗翁乃嘱同人代为寻找,居然于隔壁西亚旅馆得一单人房间。黄遂扶之而去。黄言在桂林有高之友好数人,须往访之,庶几可以共同扶助。又言高拟撰《自然科学发达史》,已拟定大纲,将来殆须有人为之笔录云。

刘百闵自乐群社打电话来邀往午餐。至则共餐于食堂,吃素西菜。刘此次来桂系代表中央邀自港来桂之“文化人”赴渝,但来已两月,殊无成果。其意似欲余向雁冰、仲华劝说。其语亦有感情,有理由,而谓某某人必须住某处而不宜住某处,则没甚道理。刘言甚多,余听之亦广见闻。直谈至三时而别。

余前在文供社夜会谈话,有人录之。云彬今日送其稿来,嘱订正。余即为删润,附条言此决不值发表,希望留在抽斗中为纪念可也。

傍晚与洗翁对酌。彬然来,谈有顷即去。晚饭后煮粥一器送与高君,与洗翁偕看之。黄君言高饮食由渠喂之,夜眠与同榻,以便照顾。友情如此,良可感动。高君闽人,其家属皆在本乡。

著名学者、科普作家高士其贫病交加,流落街头,国民党政府视而不见。他们拉拢的是在政治上用得着的“名流”。“刘百闵自乐群社打电话来邀往午餐。……刘此次来桂系代表中央邀自港来桂之‘文化人’赴渝,但来已两月,殊无成果。其意似欲余向雁冰、仲华劝说。”国民党中央宣传文化运动委员会常委委员刘百闵(该委员会主任委员张道藩,副主任委员潘公展),托圣陶先生“向雁冰、仲华劝说”,请他们去陪都重庆。圣陶先生觉得刘百闵说的“某某人必须住某处而不宜住某处,则没甚道理”。沈雁冰和金仲华则断然拒绝。圣陶先生次日日记中说:“至雁冰所,以昨与刘君会晤事告之,于仲华亦然。二人均无应招径往重庆之意。仲华谈拟办一杂志曰《新史地》,聆其规划,颇有胜处。”“刘此次来桂系代表中央邀自港来桂之‘文化人’赴渝,但来已两月,殊无成果。”这说明了沈雁冰和金仲华等一大批“文化人”的立场和品格。

三、国统区的黑暗与役政之腐败

圣陶先生1939年11月18日日记云:“昌群来,前日方自马边归。谓二十馀年,家乡已非旧观,昔固甚殷富,今衰落矣。夷人种鸦片出售。散兵流氓以贩卖鸦片为生。贩卖之外,复持枪劫烟,遂成盗匪横行之世界。昌群之来回,由乡人三四十持枪护送,且通知在匪中可以说话之人,乃得成行。途中亲见三尸倒卧于地,皆被枪杀者也。所见种种,非他处人所能预想。”昌群即著名文史学家贺昌群(1903-1973),四川马边县人,马边县位于峨嵋之南,宜宾之西。圣陶先生1944年7月30日日记云:“小墨之友人李君自雅安来,谈西康情形,闻之深叹。工厂皆仅有其名,有厂长职员而无工人。烟苗到处皆是,农民种烟并无收益,其利皆归于流氓及军队。政府于烟亦征实,借以补贴开支,报告中央则易烟而为米谷,以便欺蒙。各种机关无不营私舞弊,此距复兴大业太远矣。 ”至于国民党当局“役政”的腐败,简直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且看几则日记:

1944年3月5日:嘉禾来,闲谈甚多,有一项可记。渠闻诸军界中人言,川军留川之一部分部队,风纪极坏。中央调之出川,抗不应命;催迫既多,则设法应付。其法令兵士往赶场之所,尽拉场中壮丁,劫其衣服财物,而与以敝旧军服,驱之应命,以为自己之替代。或包围戏院,劫持壮丁为代如上述。中央知其如是,非不能严惩,而投鼠忌器,索性不复征调此辈。而此辈留川中,则为种种罪恶之渊薮,良可深叹。

嘉禾,即章嘉禾,时在空军部队服役,圣陶先生日记里多次写到他,是一位颇有作为的青年军官。“从军学生”被“拉充壮丁”;“全身武装”的“军校学生”,也被拉作壮丁。拉壮丁的不仅有为了捞钱的“袍哥”了,也有找替身的“军人”。圣陶先生在1945年4月9日日记中,记录了他亲眼目睹的事实,那时他家住在成都陕西街:

晚饭后,忽人声鼎沸,传言隔壁茶馆中寄居之壮丁脱逃。既而屋瓦上有脚步声,一壮丁破屋面而下,求予宽容。旋趋入厨房,又越墙他去。事后闻人言,壮丁逃去者将二十馀人。此等事近日时有所闻。缘本年抽丁,一次征足全年之数(本分四季),故额数特多。乡镇抽齐后(实非抽而为买),皆送入城来,而师管区有种种需索,不即收点,于是寄居于各街巷。壮丁之食既不好,待遇犹如囚犯,遂皆欲伺机而逃。前此十馀日,三桥街有一壮丁脱逃,被枪击而死。上星期祠堂街有壮丁逃入少城公园荷池中,追者拘及之,以大刀痛击其身,旁观者不平,则群击操刀者,警察来弹压,亦被痛殴。昨夕祠堂街复有逃者,看守之兵放枪,死数壮丁及二路人。今夕我街居然未放枪,犹为幸事。役政之坏,至今而极。以人口为卖买,狡黠者从中取利,俨然一新辟之牟利事业。待遇不改善,中签入伍者苦于牛马,以此拒敌,甚于缘木求鱼。思之伤心,闻之惨恻。而政府方且以役征已趋改善自诩也。颇思作一文刊于报纸,供军政部长陈诚、兵役部长鹿钟麟读之,而因循未果,心头总似有一事未了者然。

这件事并没有就此了结。圣陶先生在次日日记中又记道:

昨夕跳屋而下之壮丁实未越墙他去,竟夕蜷缩于两屋夹墙之间。今夕厨下有人声,渠始出。询之,知其人姓黄,十七岁,居西门外,为粗纸业,出外收账,途中被拉,身上衣服及囊中一万馀元均为军官没收,而易穿灰布军服。我们遂检出旧衣令其改装,以便俟机走归。渠不敢以夜行,恐逻者守于街之两端,拟以明日清早疾驰以归。昨夜逃脱之壮丁殊不少,住茶馆中者为一连人,今日观之,似留者不过三四十人。方纷纷走散时,街坊人民抱住军官与守兵,夺其手枪步枪,乃未致开枪杀人之祸。夺去之枪不复交出,则其未必纯出于抱不平怕出事之心理,可推知也。看报,知此批壮丁将候机运往昆明,据云于一星期内可以运毕。

圣陶先生日记中的记述,比起电影《抓壮丁》,以及沙汀短篇《在其香居茶馆里》、长篇《淘金记》和《还乡记》中所揭露的有关“役政”的种种弊端,真是有过之无不及。国统区内随处可见的弊政,也是导致蒋家王朝覆灭的一个原因。

  (圣陶先生抗战时期日记,编入《叶圣陶抗战时期文集》第二、三两卷,由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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