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洋人心怀叵测地将一座精确的时钟带到朝廷靓献给清帝,我们的土地的钟声也在隐隐地被敲响。当“滴答”的钟声替代了模糊的更漏,当冷热分明的四季被往复更迭的劳动填充,当农业空间日益萎缩逼仄,传统的农村节奏就被彻底打乱了。随之而来的是,农民被迫迁徙到都市和工商业区,接受新的时间和空间观念,接受新的生活
张柠将我们带到乡村的日常生活的现场,观察农民的家具、农具、玩具、游戏,观察农民的食物,也观察他们的身体形态、声音和表情以及他们皱纹下面的心情,倾听他们的狂欢、叹息与沉默。除了这些具体可感的表象,张柠还深入到乡村内部,窥探其中的潜规则,拆解其权力结构,聚焦于制度压抑下的身体、欲望及道德信仰等等问题。
《土地的黄昏》是张柠的代表性著作之一,其中的部分内容曾经以“乡村经验”的专栏在2005年《花城》杂志刊登了一年。全书共15章,分为“时间和空间问题”、“乡村器物现象问题”、“乡村宏观权力下的社会等级问题”、“农耕生产之外的其他身份和职业问题”和“微观社会学视野中的农民生活”等问题。作者带着问题来编制文章的经络图,充溢其中的血肉乃是作者的记忆、经验和情感。他首先做的就是将土地从“母亲”这一抒情意象中解放出来。我们自小就知道:大海是故乡,土地是母亲。而这种宏大抒情的结果是我们不仅没有好好地认识自己日渐衰老的母亲,也没有细致地观察脚下沉默无声的土地。当土地从这种拟人的符号中解救出来,土地的诗意消失了,它返回自身,它获得了其作为商品本来拥有的价值――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但是它的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之间的对应关系发生了位移,它既是所指也是能指,而消费使得土地的所指和能指发生了分离。现代化从何处建立?大概就是从土地这种能指和所指的分离中产生的。
张柠同情农民,但是他并不美化农民,他知道农民的艰苦和命运,同时他也知道贫穷压迫下心灵的畸变,他既不渲染农民的善良勤劳,也不避讳农民的狡诈。作为一个批评家,他力求像一个“限知叙事”者一样把握自己视点中的真相,看到与土地命运唇齿相依的农民如何迎接土地的黄昏,追索这种变化的社会根源以及这种变化带来的种种新现象新问题。正如他在序言中所说:“我从一种基本的‘土地感知方式’或者说‘情感方式’入手,进入现象的综合描述,再对一种矛盾和对立因素的描述,最后是对经验描述及其符号体系的编码工作。”
《土地的黄昏》以跨学科的研究方法开创了该领域的新型叙述。我相信我们很多人都有乡村经验,但是有些人故意地将它抹平隐去以显示自己的籍贯纯粹。文学叙事对乡村经验大多是有意的歪曲、炫耀和歌咏,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伯尔曾说过,“我们认为,将同时代人诱骗于田园诗中是一种残酷,一旦从梦中醒来,将是可怕之极……”。而我们的作家执意地将苦难的农村当成诗意的源泉当作牧歌来吟诵。他们忘却了最基本的忠告 “归根结底是读者决定着什么真实什么不真实,而读者的态度则是他们所体验的现实的产物。”(华莱士・马丁《当代叙事学》)艺术可以暂时凌空起舞,现实总是以其残酷的真实无声地演绎裸露的伤口。
很多学者漠视这种现状,张柠不一样,他将观察视为研究的起点,发掘自己的记忆和情感,正如他在序言中所说,“我调动童年和少年的乡村经验,不是为了编故事、写小说,不是为了抒情和叙述,而是为了分析和编织。我试图写一本充满了感情的理智之书,试图用情感的丝线编制出一个抽象的图案,用貌似死寂的形式表达充满动感的乡村经验,这是一种大胆的尝试。……我试图从最微细的符号层面开始分析,对乡村经验进行重组(编码)。”
这样的研究是困难的,因为无迹可仿,无例可循。
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说,张柠是一位优秀的文化观察家,就像气象观测员一样尽忠尽职。今天我要补充说和气象观测员不一样的是气象观测员不动声色而张柠热情洋溢。此外他也力求准确――准确的表述、分析和编码建立在准确的观察之上。准确就是力量,准确才可以到达他希望到达的地方。
《土地的黄昏》希图用事实说话,提供的是当下的农村活生生的全景图。作者从我们习以为常的具体的细节入手,通过对符号的阐释和编码深入到权力、结构等内部问题。张柠走进微观文化学的领域,这与他曾经拥有的田野调查经验密切相关。他领我们回到乡村,使我们得以重新打量城市的他者,打量暮色如何无情地降临在古老的乡村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