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庵,作家、书评人,现任新星出版社副总编辑
讲到读书,还有一句老话亦可
推敲,就是“先睹为快”。假如根本不值一读,“先睹”未必“为快”;真有价值则历久弥新,“后睹”未必“不快”。另外有个说法叫“尘埃落定”,倒可供咱们读书人参考。
前几天有个网上论坛要出书,叫我写几句话。我写的是:“开卷有益,要在简择,果有会意,不算白看。”这可以说是对“开卷有益”的一点分辨。书与书有所不同,怎会一概有益;看了无所体会,益处又在哪里。讲到读书,还有一句老话亦可推敲,就是“先睹为快”。假如根本不值一读,“先睹”未必“为快”;真有价值则历久弥新,“后睹”未必“不快”。另外有个说法叫“尘埃落定”,倒可供咱们读书人参考。很快就被时间淘汰了的东西,用不着“先睹为快”――精力时间有限,要看就看好书。讲到自己,若问这一年里买了什么书,十之八九是新出的;至于读了什么呢,旧书怕得占到一半以上――姑且遵照出版界的惯例,凡版权页上不写“2005年某月第一版”者一概视为旧书。
不过现在要写文章,恐怕还得挑几本新出的,又是我读过的一谈。首先想到的是上海人民出版社的《舍斯托夫文集》,共计五卷。说来只有一卷半是新译的,其余都属“旧刊重印”。不过把作者的重要作品集拢一起,也是好的;何况过去个别单行本印得实在不像样子。舍斯托夫是哲学家,可也极富文学修养,情与理简直融为一体;他的感受和表达饱满充盈,一般文学家望尘莫及。舍斯托夫与同时代的其他俄罗斯哲学家一样,也受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影响,比较起来他在气质上秉承最多。因为这个原因,文集中我最中意与陀氏有关的《在约伯的天平上》、《旷野呼告》和《悲剧的哲学》。
上海远东出版社的《美国史学大师史景迁中国研究系列》――这题目略有点儿别扭――中的《王氏之死》、《皇帝与秀才》、《曹寅与康熙》、《利玛窦的记忆之宫》等,读来非常有趣;让人不禁要问作者到底是史学家,还是文学家。尤其是那本《中国皇帝》,甚至采用了第一人称的写法。史景迁很善于从某个小题目入手,深入开掘,并且讲得绘声绘色。他不是把历史演义化或趣味化,而是发现了历史本身饶有意思;他所选定的题目,他的入手处,正体现了对于这段历史的独特发现。
夏志清著《中国现代小说史》终于由复旦大学出版社出了简体字版。曾经寂寂无闻的张爱玲和钱锺书,经过此书著力推举,早已人所共知,而且大受欢迎;与之相伴随的,作者的文学史观至少有一部分先为普通读者后为有关学者所承认。这是《中国现代小说史》最可重视之处,虽然作者的文学史观也体现在对其他作家的论述之中。除了书里那些精辟论述外,我的兴趣还在于这本书被大家接受的过程。最重要的是,夏氏何以能够做到如此;而他人类似举动,如“排座次”、“写悼词”等,却都成了笑柄。大而言之,那些只是私见,不能成为公论;夏著首先是“公正的论”,才成为“公众的论”。史实已然存在,有待真正的史家予以发现、揭示,其间并无可以造作的机会。具体说来,尚须两项支持:其一,前面已经提到,有属于自己的完整的文学史观;其二,有艺术感受力,此乃为接受与评价一部作品所必需,无论对文学史家还是普通读者来说,都是如此。二者分别关乎一部文学史的宏观与微观方面,彼此又互为因果;缺乏一项,文学史都不成功。
《齐如山回忆录》从前有家出版社也翻印过,不过做了删节;辽宁教育出版社新出的这本,好像较多保留本来面目。有人称赞它是“中国现代第一部传记文学”,实非过誉。这里提出三条:一是所述之事极有意思,二是讲述之人极有意思,三是他实在讲得太好了。一二两条是不可求的;第三条则他人或可模仿字句之美,却不容易学得贯穿始终的那个坦荡的态度。齐氏这书,可谓得大自在之作。
岳麓书社的《淡墨痕》是谷林的随笔集,距离他上一本著作《书边杂写》问世,已经过去十年之久。谷林是个安静读书,认真写作的人;他的作品别具一种意义,虽然作者无意于此:它们与当下的社会潮流正是南辕北辙。对于社会潮流,我们很难简单地说“是”或“非”;但是假如它席卷一切,吞没一切,那么肯定不是件好事情。有一种与之相反,或者置身其外的立场,太不容易。谷林这样的人以后也许不会再有,这样的文字也很难有了。这一点,在山东画报出版社印行的《书简三叠》中,也许体现得更为明显。
此外还有几本书,譬如《芥川龙之介全集》(山东文艺出版社)、巴别尔的《骑兵军日记》(东方出版社)、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重庆出版社)、莫迪亚诺的《夜半撞车》(人民文学出版社)、皮埃尔・代克斯的《超现实主义者的生活》(山东画报出版社)等,我都或长或短写过评论,自然也在关注之列。这里只补充一点,就是由它们的牵连,重读了不少旧书,譬如因《骑兵军日记》而读作者的《骑兵军》、《敖德萨的故事》和《故事集》,因《夜半撞车》而读作者的《暗店街》等十来种小说,这给我带来的乐趣,犹在写文章之上。
以上的书都是乱读的,并无规划;另有一些则属于“参考书”,计有《回望周作人》八册,《鲁迅回忆录》六册,以及《回望鲁迅》中的几本,都是从前出的。将回忆录中相互关联乃至相互矛盾的地方加以对比,别有获益。有关周作人的新书也看了两种,其一已经有所议论,兹不赘述;其一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的《周作人生平疑案》,似乎亦可商榷。姑举一例:“抗战期间,周作人投靠日伪,春风得意,好像也不怎么顾得上谈鲁迅。抗战结束后,又下了狱,自然轮不到他说鲁迅,直到50年代,他才有了机会骂鲁迅。”就与事实不符。按周作人著《药味集》中《关于范爱农》一篇,写于1938年;《秉烛后谈》中《关于阿Q》一篇,写于1939年,都在“抗战期间”,皆为“谈鲁迅”之作。《苦口甘口》(1943年,收入《苦口甘口》)和《两个鬼的文章》(1945年,收入《过去的工作》)两文涉及五四先驱,分别提到“胡陈鲁刘诸公”和“陈独秀钱玄同鲁迅诸人”。1948年7月写的《〈呐喊〉索隐》(载1948年8月31日《子曰》丛刊第三辑)也是“说鲁迅”的,正在“下了狱”时,而此系“抗战结束后”他所发表的第一篇文章。讲这些无非是强调“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