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对人生持乐观态度的中国人,在身处逆境的时候都会引用一段著名诗句以自勉:“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但是,知道它出自英国诗人雪莱的《西风颂》(Ode to the West Wind)的人,恐怕就比较少了;而了解英国人眼中的西风像什么样子,因而明白他们为什么歌颂西风的人,也许就更少。
翻译过许多西方
出版中英文对照英语诗选的目的,我想当在帮助有较好英语基础、对英语诗歌有兴趣、不满足于读汉语译文的读者去读原作,因为与小说、散文等其他文学形式不同,诗歌是很难翻译、而且一直都有人认为是不可翻译的。能让比较多的中国人直接去读英语诗歌,对于国际文化交流无疑是件很有意义的事。诗歌难译甚至不可译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在内容之外还得考究其形式。诗歌是有音乐性的,无需谱曲便可“吟”;“吟”虽非“唱”,而亦近之矣。对于两种文字对照(当然也包括中英文对照)的诗选,在介绍、注释、讲解诗歌的时候,恐怕在内容之外就还得下相当工夫去注意它的形式,而这恰恰是我所见到的许多诗选都遗漏了的。所选英语诗歌是相当于我们“旧体诗词”的格律诗,还是相当于我们“新诗”的自由体?如果是“旧体”,是哪种类型?都没有提到。现在“老外”汉语学得好的人已经不少,如果教他们读李白、杜甫的诗,李后主、苏东坡的词,能绕开诗词格律不讲吗?教中国人读英语诗歌,恐怕也是同样道理。在诗歌里,抒情诗大概又比史诗更难译,因为史诗虽也不乏类似歌剧“咏叹调”那样抒情的段落,但它毕竟重在叙事,把意思翻译贴切也就行了,对语言形式的要求不必太苛刻。
抒情诗比史诗难译,而抒情诗里“旧体”的格律诗无疑又比属于“新诗”的自由体更难翻译,原因是英汉两种语言语音差别很大,译诗很难表现出原诗的格律特点来。王力先生说过:“(汉语)诗词的格律主要就是声律,而所谓声律只有两件事:第一是韵,第二是平仄。其中尤以平仄的规则最为重要;可以说没有平仄规则就没有诗词格律。”英语诗歌的格律主要也是声律,可以说它也只有两件事,而那两件事与汉诗的两件事颇有类似之处。赋予英语诗歌韵律感(或者节奏感)的最小单位是音步,或者叫诗步,它由两个或者三个音节组成,其中至少一个是重读音节。轻读重读有规律交替形成韵律,与汉诗的“平仄”规则有点类似;重读类似于汉语平声,轻读则与汉语其余三声类似。和中国旧体诗一样,英诗也讲究“押韵”,即在一定位置以相同或者相近的元音结尾,从而造成一种旋?感。这个“相同或者相近的音”当然都指重音。与汉语诗歌类似,英诗韵脚一般也落在诗行末尾,叫做“尾韵”。
雪莱的《西风颂》是“旧体”抒情诗,共有五首,意思相互连贯,所以也可以说有五章。每首14行,但并不是按十四行诗通常的格律写成的。包括英语在内,欧洲许多语言的格律诗大多起源于意大利,十四行诗无疑是其中最著名的一种。十四行诗原本是一种“诗节”(组成较长诗歌的格式相同的段落),但在意大利、法国和英国,却很早就被用来写作独立的抒情诗。严格的十四行诗由一个八行诗节和一个六行诗节组成,每行均为抑扬格、五音步诗行。需要注意的是,英诗从意大利学来的还有一种叫做“三韵诗(terza rima)”的诗节,每一诗节12行,但丁的《神曲》就是用它写成的。雪莱五首《西风颂》主要部分也用这种诗节写成,然后以一个对句结束,这样每首诗便有14行。三韵诗的韵式是“aba bcb cdc ded”,雪莱《西风颂》第一首就是如此,读者不难看出它是三行一“旋?”,“旋?”间且有依次导出的关系。由于交替使用了不同的音,整个诗节读起来显得有规律而又有变化,不呆板。
结束每首(或者每章)的对句,意思上似乎可看作该首的“小结”,而在格律上也自成单元。对句是最简单、仅由尾韵相同或相近的两个诗行组成的诗节,通常不单独成诗。在英国著名诗人里,大概只有18世纪的蒲柏(Alexander Pope,1688-1744)写过这种仅有两个诗行的“对句诗”,言简意赅,常常被引作“警句”。
从我们简单的介绍不难看出,要做到既把《西风颂》的意思“信”、“达”地翻译成汉语,又把原文的形式特点(格律)表达出来,实在是非常困难、甚至不可能的事;即使是翻译“大家”的译作,也难免“达其意矣,未传其神也”。谈到“雅”,恐怕只能要求译文让人读起来觉得还像格律诗。有能力的读者如果真对英语诗歌感兴趣,最好还是去读原著。应该指出的是,那样做不但能让我们更真切地感受到原诗的魅力,而且对我们说好英语也有帮助。朗读英语诗歌要能让人听出相当于汉诗“平仄”的“音步”来,就必须把轻读重读分清楚,而正如吕叔湘先生在《中国人学英语》一书里指出的,中国人学英语经常犯的一个毛病就是没有把它们分清楚,轻音重读。一般讲英语语音的书都要说到单词重音,只有吕先生没有单独讨论单词重音,而是把重读和轻读放在一起来讨论,并且在辅音、元音之外专门有一段说“轻元音”。原来,和欧洲其他许多语言相比,英语非重读音节里元音的弱化是最明显的,不但读得轻、短、不清晰,而且音质也往往有改变。没有把该轻读的元音读轻,特别是没有读模糊,是中国人说英语常犯的毛病。结果听起来就不像是一个词一个词地读,而像是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读――汉语一个字就是一个音节,那正是中国人的习惯。
值得注意的是,除了多音节词各个音节有重读、轻读的区别外,英语许多单音节词也有重读、轻读的区别。实际上,许多单音节词往往只在单独读的时候才重读,在句子里常常是要轻读的。像we、me、he、she、be这些词,单独读的时候元音都是长音[i],但在句子里却经常轻读成[Ι]。例如,在莎士比亚《哈姆雷特》一剧著名的独白“To be,or not to be,that is a question”里,两个“be”都要重读;但在像“Be careful!”这样日常生活中脱口而出的句子里,“be”就要轻读,很多时候甚至可以省去,只说“Careful!”会把该轻读的单音节词轻读,听起来才像是一句句说话,而不是一字字“念词”,才让人觉得流利。许多人英语说得不流利,重要原因之一便是没有掌握好轻读,该轻的不轻,该模糊的不模糊。吕叔湘先生说:“这就叫‘过犹不及’。英语之有重音轻音,等于汉语之有四声。”外国人学汉语如果没有学好,听起来会让人觉得“洋腔洋调”,而那多半就由于四声不对。同理,我们说英语如果不注意重音轻音,英国人或者美国人听了也会有“中腔中调”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