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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与北大人

2005-12-28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蒋梦麟先生

予生也晚,没能赶上蔡先生,于是从蒋校长说起。

孟邻先生对北大的贡献是人人都知道的,

但北大同学却实在很少见到他。因为北大既从不举行纪念周,更没有开学或毕业礼,他又不兼课,如果你再不是学生会的活跃分子,于是,有什么机会见到他呢?不过,事实上也没有见他的必要。他的汽车却是大众熟悉的,一部深蓝色的轿车,挂着七十八号的牌子(很巧,胡适之先生的车牌是八十七号。这是北大教职员中仅有的三位汽车阶级中的两位。)停在二院门口,于是大家知道校长来办公了。

我首次见到他,却并不在校内,他很瘦,但精神极好,面上充满了秀气,那副眼镜和不高大的身材更显出是位学者,但那双锋利的眼神,却立刻使人觉到他并不仅是位普通的书生,鬓边微灰的头发和一口蓝青浙江官话记录着他奋斗的痕迹。说话声音不大,但非常清楚,有条理。而且从一次偶然的机缘上,我知道他是非常细心的。二十四年夏,熊秉三先生和新夫人毛彦文女士在香山请客,有他也有我,他将一只抽烟用的打火机叫我带在身旁,再三嘱咐我记得交给胡适之先生,结果到了山上,记起这回事的是他,不是我。

从19年起,这北大校长的职位即使说不比蔡先生时代或陈大齐先生时代更困难,但仍旧是不好当的。九一八事变,长城之战,冀察问题,一连串的动荡,在这国防前线的文化城中,北大校长的一举一动都是十目所视,十手所指。而且向例,一切的学生运动,北大同学没有不站在前面跳的,并且跳得复杂。

据说日本特务机关曾将孟邻先生请了去,想挟他赴大连,被他义正词严地拒绝了,而北平教育文化界一切拥护中央反对分裂的宣言文告,领衔的却仍旧是他。二十四年冬,中央大学教授们打来的电报所称:“危城讲学,大节凛然”,虽被胡适之先生笑为悼文,现在回想却确实能说出当时北平的正气。孟邻先生就是这正气的代表者。

但是同时,同学们常常有难题给他作。那次南京召集全国大学生代表训话,命令全国大学都要派代表去。北大应派三个,而学生大会却偏议决了不派。学校没法,只得指定了三个人参加。后来让同学们知道了,将那充代表的行李书籍从东斋一起掷到马路上,连爱人相片都撒了一地。并且继续着罢课。于是孟邻先生出布告召集全体同学开会,在这会场上他沉痛地说:“我是中华民族国立大学的校长,我不能不服从国家的命令!这三位同学是我要他们去的,一切的责任当然我负。……”又说:“从前海上有一只船遭难了。船主镇静地指挥着让妇孺老弱们坐了救生船逃生,剩下的人和他自己无路可走,他却命船上的乐队奏着‘近乎我主!’(Nearer My God to Thee)的赞美诗,随着这船慢慢地沉下去。现在如果我们所乘的这只船(中国)要沉了,那我们也应当如这位船主一样,在尽了自己的责任以后,站在岗位上从容就义。马上复课吧,先尽我们的责任!”

又有一次,全北平各校的学生抬了一口棺材来北大三院开会,这一次把他气坏了,但从此学生运动也入了尾声,真正的爱国青年将力量转入了抗战的实际行动。

钱穆先生

宾四先生,也是北大最叫座教授之一。这并不需要什么事先的宣传,你只要去听一堂课就明白了,二院大礼堂,足有普通女课室的三倍,当他开讲中国通史时,向例是坐得满满的。课室的大,听众的多,和那一排高似一排的座位,衬得下面讲台上的宾四先生似乎更矮小些。但这小个儿,却支配着全堂的神志。他并不瘦,两颊颇丰满,而且带着红润。一副金属细边眼镜,和那种自然而然的和蔼,使人想到“温文”两个字,再配以那件常穿的灰布长衫,这风度无限的雍容潇洒。向例他上课总带着几本有关的书;走到讲桌旁,将书打开,身子半倚半伏在桌上,俯着头,对那满堂的学生一眼也不看,自顾自的用一只手翻书。翻,翻,翻,足翻到一分钟以上,这时全堂的学生都坐定了,聚精会神地等着他,他不翻书了,抬起头来滔滔不绝地开始讲下去。越讲越有趣味,听的人也越听越有趣味。对于一个问题每每反复申论,引经据典,使大家惊异于其渊博,更惊异于其记忆力之强,显而易见开讲时的翻书不过是他启触自己的一种习惯,而不是在上面寻什么材料。这种充实而光辉的讲授自然而然长期吸引了人。奇怪的是他那口无锡官话不论从东西南北来的人都听得懂。

他常慨然于中国没有一部好通史。二十五史当然只是史料,而近年出版的几本通史他也不满意。他认为通史应当是作者读了无数书之后,融会贯通,钩玄扼要,用自己的文字写出来的。因此他对于某老先生的某书认为只是史钞而谈不到通史。他自己很有意思写一部理想的,但他也常说这并不容易。大概现在他一切的努力都是在作这大著作的准备吧?

他写过厚厚的《先秦诸子系年》,这表示他对于先秦的史哲下过深刻功夫。他写过有名的《向歆父子年谱》,也教过两汉史,这表示他对于中古史很有成就。他又写过《近三百年学术思想史》,这表示他对于近代史极为注意。在许多教授中,他年纪不算大,头发还全是黑的,而成就已经这样多而广,将来将整个中国史融会贯通,写一部为史学界放一异彩的新通史出来,是极有望的,那时对于中国和世界文化贡献之大将不可计量。

据说他早先当过小学教员,由自己的用功和努力而成为中学教师,又进而为大学讲师,而副教授,而教授,而名教授。这传说如果是真的,则给我们青年人的启示太大了。

就我个人说,我受过宾四先生一次教诲,而这教诲将终身不忘。当二十五年冬,我发现《汉书》记恒山王有五点错误,非常高兴,仔仔细细写了篇论文,很得意地呈给他看。过了两天,他拿来还我,问我看过王先谦《前汉书补注》没有?我文中所述前两点是这书所曾指出过的。说实话,这书我看过,但我之发现这两点也确实在看这书之前。当时少年好胜心重,就不肯注一笔说前人已有发明,以为人家不一定知道王先谦说过这事。一种掠美、侥幸、欺人自欺的心理充分表现,谁知一送到行家手里,马上指出来了,反倒连其他几点前人所确没有说过的也减了色。这次教训,和另一次在陈援庵先生处碰的钉子,使我刻骨铭心,誓不再存半分掠美的卑鄙心理,其实这是治学者的基本道德。我不能不感谢宾四、援庵两先生给我的启示。抗战后在南岳附近公路上曾和宾四先生打了一个照面,后来知道他转任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主任了,但因为他住在乡间,我五次去成都不曾遇到,真是遗憾。不过常在杂志和报章上见到他的文章,我知道他施教的范围更广大了。

(本文摘自《过去的大学》,钟叔河、朱纯编,朱海涛撰文,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年12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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