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中国艺术中的模件化和规模化生产》/[德]雷德侯著/张总等译/三联书店2005年12月出版
兵马俑:成列的武士
大概是作为一种补偿吧,在国民对通常称之为传统文化的那些玩意儿日渐冷淡的今天,中国古代艺术却俘获了越来越多的西方人士,这些西方人士几乎都是一些颇有名望的学术名流,他们始而对中国古代艺术产生喜欢,进而对中国文化产生同情,又至于试图对古代中国加以理解,最后有不吐不快者,乃见之于笔端,这里要说的雷德侯先生的《万物》即是――一吐为快之作。
这是一本很好的书,既能从中得到很多知识,又能引发对中国古代艺术的思考,还能触发对中国传统美术研究方法的反思,能具备这三个方面效用的书现在并不多。
这是一本很好念的书,虽然看上去洋洋洒洒数百页,论述范围几乎涵盖中国古代艺术的主要门类,但这本书的方法论很简单――模件化生产方式在中国古代艺术品的产生中起主导作用,结论很明确――书法与文人画是模件化与个性的结合,其他艺术品是模件化的直接产物。无论接受作者的理论与否,你都能轻易地念完,并明白作者的主旨。甚至可以跳过某些细节、某些章节――那实际上供这些方面的专家们仔细研读的,你还是可以找到自己的位置。
这是一本很值得一念的书。近些年来,中国美术史研究的形势一片大好,论文、专著越出越多、越出越快,令人有不胜浏览之慨。不敢说,时下美术史研究多闭门造车之举,但将新成果新认知明白告诉读者的实在不多。就拿那几部美术通史来说吧,如果将材料放在一边,其余部分很难看出什么差异。《万物》这本书,采用一个全新的思维模式对中国古代艺术的主要门类进行逐一考察,揭示了不同艺术门类的共同的创作原则,庶几达到了中国艺术中最讲究一个“通”字。我们习惯的朝代顺序、地域范围、社会背景、个人出生在这里统统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并没有感到太大的失落。循着《万物》的思路略作琢磨,也许能够发现,许多你自以为最熟悉不过的艺术品,其实你并不是很了解;囿于专业知识而回避的许多方面,其实离你并不遥远。透过《万物》看到的中国古代艺术品,将多几分自然与亲切。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雷先生有一柄利器,就是他的模件化理论。模件化理论实在算不上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中国古代早已认识并加以运用了,但雷先生现在能够将它找来,并且将其推而广之,还用得那样得心应手,在一定程度上剥离出中国古代艺术品的创造过程和真实面貌,就非常了不起了。这固然与雷先生的理论修养和洞察力有关,也与其渊博的学识不无关系。中国古代艺术门类的严格界限在西方学者那里并不存在,我们在强调差异的时候,他们却在寻求共性,年深日久,机缘凑合,内因受外力激发,就能打出和和融融的一片新天地来。玩理论是一种时髦,中国美术史研究中能玩理论的地方很多,也很需要玩一玩,但要想玩好,也没那么简单,《万物》有很好的示范作用。
那么,《万物》是否尽善尽美了呢?依愚见,非也。《万物》着力解决的是中国古代艺术品的产生方式问题,至于为什么会产生这些艺术品,书中几乎没有交代。用一句中国的套话说,关于中国古代艺术,这部书可谓“知其然”了,但没有说出“所以然”。我们不是苛求外国学者,也不是要求在一本书中解决所有的问题,但目前为止,大多数西方学者所努力的都是中国古代品之“知其然”的问题,这个现象是不能忽视的。这是思维方式的差异,还是文化背景的不同,抑或其他原因,不可一概而论,总之这个现象是清清楚楚的晾着。很显然,仅仅将中国美术史的研究进行到这个地步不能充分满足中国学者的心智,也还谈不上完全尊重古人、尊重历史;如果将这些结论告诉古人的话,大概都难得博取他们的一哂,因为这毕竟比较简单,是几乎明摆着的事情。
要解决“所以然”的问题,非得将古代艺术品置于当时的历史背景之中,具体点说,需要置于艺术创造者的时代、阶层、个性和偶然性之中,这就要求研究者本身具备很好的历史修养,具备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刻的感知和把握,这一点其实是最困难的,即使如《万物》这样的好书,其中也有这样的失误,如“护工卒史”问题,第四章讨论漆器的生产情况时说,“从公元前23年(西汉阳朔二年)开始,护工卒史处于最高的位置,这意味着国家自此以后加紧了对手工业的生产的控制。”卒史是秦汉时期的郡吏,护工卒史排名由置于工官令、丞之后改为之前,恰恰说明中央对手工业生产控制的放松。
如果将古代艺术品充分还原到历史之中去,那么,我们所采取的研究方法必然也要有所改变,这个时候研究方法是在对研究对象的大量规律性的现象归纳总结之后,再在大脑中自然而然地生发出来,而不是拿来主义的、削足适履式的。这是中国美术史研究的“国情”,研究中国古代艺术必须走中国特色的研究之路,走好的前提是对“国情”的充分掌握。只有这样做,才能真正实现“美术史”三个字中的最后一个字的含义。也只有这样做,外来理论和成果才能真正被吸收利用。在西方研究理论与成果汹涌而入的今天,在“中体西用”几乎成为历史名词的今天,我们在行动中尤其应该好好使出这套看家的本领。不然,中国美术研究的水平不在中国,绝不是一句吓人的空话,巫鸿先生的《武梁祠研究》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证。
忽然想起了《雪山飞狐》中的那个医生阎基(就是后来的宝树大师),凭着胡家刀法的前两页,居然在江湖上扬名立万。这个人是十足的恶棍,但那几招胡家刀法确练得是滚瓜烂熟的,不然早就亡命江湖了。刀法有很多种,为什么胡家刀法行,不就是因为胡家刀法最好地体现了刀的特性,胡氏父子又能凭借自己的功力,充分将其施展开嘛。胡氏父子与刀、刀法是合三为一的,是武器学之道的完美体现。中国美术史该用哪趟刀法来练,一直是困惑时贤的一个大难题,雷先生的《万物》又狠狠地敲了一记警钟。
总之,在中国美术史的研究中,雷先生的这本书写下了新的一页,其贡献不可磨灭。它揭开了中国美术史的冰山一角,但它不是中国美术史的全部和本来面貌,今后如果要写一部完整的美术史,那可能是中西合璧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