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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1-18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黄子平 我有话说

黄子平

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士及文学硕士。曾任北京大学出版社文史编辑、

北京大学中文系讲师。曾分别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东亚图书馆、芝加哥大学亚洲研究中心、芝加哥社会心理研究所、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及浙江大学文学院作访问研究。现任香港浸会大学中文系教授。

主要著作:

《沉思的老树的精灵》、《文学的意思》、《幸存者的文学》及《革命・历史・小说》、《边缘阅读》等。参与编著的有《文化?中国与世界》丛书、《漫说文化》丛书、《中国小说》年选及《中国小说与宗教》等。

我去年出了一本书,书名叫《害怕写作》。学生都笑说,黄老师害怕写作,又写了一本出来,要是不害怕不知会怎样。其实,要是不害怕,就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害怕得跟喜欢一块儿说,正因为喜欢,所以会害怕,没包含了害怕的喜欢,不是真喜欢。

读书有好习惯,有坏习惯,我读书的好习惯和坏习惯很小就养成了。

读书的好习惯和坏习惯

小学毕业那年的暑假,组织上批准母亲带着我们哥俩儿,到粤东深山的一个林场去探访四年未见面的父亲。那是一个饥馑的年头。晚上见面的时候,父亲介绍他的场友说,这位姚伯伯前些天煮赖蛤蟆充饥没把毒腺挑干净,差点中毒送命,昨天才缓过气来。这些在大茅屋里打通铺,衣衫褴褛、面有菜色、四肢浮肿的汉子,我后来才知道他们都是“有帽”之人,右派分子。他们白天干活,晚上却都在油灯下各自看书。姚伯伯当年曾在这山中打过游击,没想到旧地重游是来接受“改造”。他看我这12岁小孩对他正在读的书感兴趣,就说白天可以拿去翻翻。可能因为姚伯伯的威信高,后来所有的场友都允许我白天随便翻读他们稻草通铺上的枕边书。

那是我囫囵吞枣读书最多的一个暑假。先找小说读,我记得有《堂吉诃德》和《悲惨世界》,接着读了几本“很像”小说的书,《爱弥儿》《波斯人信札》。外国诗歌有《普希金诗选》,不过觉得书中的“别尔金小说”要好看得多。长诗《唐璜》翻了翻就算了,不过插图真的很吸引,我第一次见识了宫廷舞会和海盗船之类。古书我专找白话的或有“今译”的,我记得读了《水浒后传》《四游记》和《屈原赋今译》。《小逻辑》一早就放弃了,小学毕业生读不懂的书太多了,我也没觉得气馁。当时我没有意识到一群最好的老师就在自己的面前:因为直言犯上而沦落深山的革命前辈、教师、学者、工程师……父亲不让我用太多愚蠢的问题打扰白天已经累得半死的大人们,我被迫采取的读书方法很简单:不懂就跳过去。后来我才知道陶渊明早就这么干了,“好读书,不求甚解。”

好习惯就是那时候形成的,我读别人的书特别小心,真的是“捧读”,捧着读,不涂不划不折页。到现在我从图书馆借到的书,看到有人在书上乱划,还是特别生气,何况划的往往又不是地方!当然读书的坏习惯也是那时候给养成的,除了不求甚解,还有就是同时翻开几本不同门类的书交替着读,这本读几页,那本读一章,有时把不同的书的内容混在了一起,煮成一锅粥。用现在的话说,在脑子里“跨科际整合”了。再就是读得很快,总觉得暑假快完了以后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一跳一跳的真能一目十行。很多年以后我才读到有关“速读法”的书,发现我小时候的读法有点无师自通。读得快的好处其实受用无穷。我在海南岛插队八年,到处找书读。星期天走几十里山路到隔邻的农场借到一本书,通常要用好书去交换,我有一本磨破封皮的《牛虻》,用它换到不少好书来看,后来终于不知去向。书借回来后一帮场友就轮流请病假在蚊帐里接力读,到了星期天还得再走几十里山路去还书。我因为读得快,一般请个半天假也就够了,队长从来也没有起疑心。如今我常跟学生说要学会“速读法”,他们总是用将信将疑的眼光望着我。不光是因为知识爆炸的年代读慢了读不过来,更重要的是读书要是没有“快”感,那是自找罪受。当然,有不少书需要精读,那就细细地精读。

一本书总是通向另一本书

80年代《读书》杂志在北京创刊,第一期的重头文章叫《读书无禁区》。这在现在是常识了,当年据说发这稿子还都捏着一把汗。一本书总是通向另一本书,读书怎么可能有禁区呢?插队那会儿只让读“老三篇”,可是《为人民服务》一开始就提到司马迁和《史记》,《愚公移山》直接从《列子》那里用典,《纪念白求恩》,你总得让人家知道“加拿大”不等于“大家拿”吧。70年代开始开了几个口子让我们可以冠冕堂皇地读点书,不用躲在蚊帐里读。一是可以读马列,我那几年还真啃了不少马列经典,最喜欢的篇章是《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气势如虹,文采斐然呵。但是队里的支书跟别人说,这人马列读得多,思想还是很落后,不求上进。多年以后,我听说隔邻农场有几个知青成立了马列读书小组,被打成反革命给抓起来了,关了几年才平反。真是有点后怕!读马列的结果是通向西方古典哲学,黑格尔、康德、杜林、马赫,一条线可以一直推到古希腊。另一个口子是“批林批孔”和“批水浒”,趁机读了多少中国古典文史著作啊。记得1977年考上北大中文系,第一堂“中国文学史”,系里老师先来了个“摸底考试”,怕这些人荒废了十年基础太差了。题目有点难,没想到成绩都还不错。我看80年代以后冒出来的文史哲专家学者,没准都是当年读马列和批这批那打下的底子。

积习难移:读百家书

在北大读书,图书馆很不好用。那年月还没有计算机系统,查书号得站在卡片柜那里一张一张翻找。本科生一次借十本。你填好十张书单递进去,馆员到书库里帮你取书。等了半天,运气好,十本里能出来两本。运气不好,一本也没有。连查书号带等人取书,浪费很多时间。我住的宿舍是个大间,一屋子摆了六张双层床住了十一位同学。我读书的坏习惯又发挥了作用,干脆,读另外十位同学借回来摆在个人桌上的书好了。每个同学读书的兴趣不同,论文题目不同,反正我是兼容并包,什么书都能开卷就读,而且读得比真正的借书人本人还快。上铺的老宋做郁达夫,中国现代文学的书,基本上他看过的我也看过了。邻床的梁左是我们班的“小红学家”,我的“红学”知识全从他借的几十本书中来。积习难移读百家书,好处是知识面比较广,视野不那么狭窄。坏处当然是什么都浅。大四那年做毕业论文,同屋的哥们儿的题目我都能参谋几句,可他们也没把跟我的讨论当真。

真的有系统地读书,还是研究生阶段才开始。我跟季红真、张志忠是谢冕教授的三位“开山弟子”,谢老师的见面礼是一张两百本书的必读书单,不光要一本一本读,还要定期交读书报告。好在两百本里大部分是现当代的诗集,“诗是浪费纸张的文体”,可以读得飞快。王瑶先生的研究生也是两百本,可大部分是小说,一本一本老厚的,就特别羡慕我们。那年头朦胧诗正红火,谢老师被算在“三个崛起”里头狠挨批,做学生的都替他担心。他倒一直是“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对中国新诗的前景充满信心。最奇怪的是,当年批他最凶的论敌,他们的诗集都一视同仁列在那两百本里让学生好好读哩。

不知现在怎样了,当年在北大念书的另一个好处是可以旁听所有的课。哪个系的哪门课讲得好,学生自有口碑,于是蜂拥而至,不求学分,但求耳福。我听过哲学系、历史系、东方语言文学系、国际政治系、法律系的课,不一定听到底,总是领略过了。读研究生的第二年,俄语系的彭克巽教授开了一门专题课“陀斯妥耶夫斯基研究”,他一定很奇怪,只有中文系谢冕教授的这三个研究生来修读。那门课让我弄明白了托尔斯泰是现实主义,而陀斯妥耶夫斯基是现代主义,两者的区别是19世纪与20世纪的区别。更重要的当然是巴赫金的“长篇小说诗学”“复调理论”的介绍,让我一下子开了窍。最感动的当然是巴赫金这个连连遭难的残疾人,一辈子在被孤立被隔离的状态中生活,却毕生致力于阐明一种“对话哲学”。

“灰阑”中的叙述

研究生毕业,老师们都想留我在中文系任教,但碰到了某种阻力。后来他们很巧妙地安排我到北京大学出版社当了两年编辑,等“阻力”自然消失了才把我调回系里。多年以后我才恍然大悟,出版社的社长和总编辑似乎跟老师们有默契,无论调进调出都非常爽快。在中文系教了四年“中国当代文学”,正好有机会到芝加哥大学访问进修,就出国了。在芝加哥我做的题目是“革命・历史・小说”,站在图书馆里,我非常吃惊地第一次看到,海峡两岸意识形态完全对立的“民国史小说”亲兄弟一样肩并肩插在同一个书架上。说它们是“亲兄弟”一点也没夸张,立场虽然相反,情节、人物、修辞却同出一辙。交替着重读这些小说是一次难得的阅读经验,战争、革命、历史、百姓、苦难,这些抽象的名词突然血肉饱满地“立”了起来。这研究的成果后来在香港的牛津大学出版社出了一本书,国内版是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的,书名叫《灰阑中的叙述》。“灰阑”用的是包公案里的典故,就是石灰圈子的意思。这个典故源远流长,弄比较文学的人都很熟悉,从《旧约》所罗门王一直到20世纪布莱希特的《高加索灰阑记》。我用这个典故的意思其实很简单,几百年了,圈子外边的人都滔滔不绝,什么时候轮到“灰阑”中人发声呢?有朋友曾经担心我这书名起得不好影响销路,后来好像是说已经绝版不容易买到了。

在香港教书、写作,转眼12年了。现在发愁的是书越买越多,读书的速度却越来越慢了。历史真会开我们这一代人的玩笑。就像长身体最能吃的年代没有东西吃,如今满桌琳琅,遵医嘱,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尝。读书也是这样,求知欲最旺盛的时候一书难求,如今坐拥书城,却没有时间没有精力来读书,连惯用的“速读”也对付不了。最近还得上网,我发现“读网”的方法倒与我少年时代的坏习惯有某种相通之处,一跳一跳的,从一个主题奔向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主题,交替阅读,关键就看你是不是善于“科际整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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