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里什文在森林中 |
如果说,人与人的相遇需要缘分,那么,人与一本书(一个作家)的相遇也需要缘分。去年11月,我因为编写新课标高中语文选修课教材《外国思想文化随笔选读》,跑图书馆,跑书店,几乎把所有能找到的有关这方面的书都翻了一个遍,还发动周围的朋友向我推荐篇目。
我的书中有一辑叫“人与自然”,要选四篇跟这个主题相关的外国作品。我给自己定的选文标准是“纯粹、深刻、优美”,且风格鲜明,还要适合高中学生。
选文的过程比想像得的要漫长困难许多。在做了反复的比较和推敲之后,我选了日本风景画家东山魁夷、法国博物学家布封、美国作家梭罗的作品。最后,我打算选一篇俄罗斯作家的。
我是在俄罗斯文学的浸润中长大的。俄罗斯文学中那种博大、深沉、辽阔和忧郁跟中国人的气质似乎有一种天然的相通。一位年轻的朋友向我强力推荐了普里什文。我曾在一些外国散文选中零星地见过普里什文的一些笔记体短章,但印象不够深刻。在经过一番周折之后,我终于从社科院图书馆借到了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普里什文的《林中水滴》。当我打开这册薄薄的只有十几万字的小书认真看下去时,我发现,普里什文――这个坐在树桩上写作的作家在我眼前展开了一个世界。
他在书中最着力描写的是俄罗斯的北方森林。他喜欢带着纸和笔到森林中去,坐在树桩上写作。他写森林中的一棵蛇麻草,一只啄木鸟,一朵野蔷薇,一棵椴树,一个老树墩,甚至一个小水泡……他写它们的声音色彩,形状动态,还有它们的喜怒哀乐。比如,他写森林中的落叶:
连蟋蟀也听不见草丛中有自己同伴的声音,它只轻轻地叫着。在这样宁静的时候,被参天的云杉团团围住的白桦树上,一张黄叶慢慢地飘落下来。连白杨树叶都纹丝不动的宁静时候,白桦树叶却飘落下来,这张树叶的动作,仿佛引起了万物的注意,所有云杉、白桦、松树,连同所有阔叶、针叶、树枝,甚至灌木丛和灌木丛下的青草,都十分惊异,并且问:“在这样宁静的时候,那树叶怎么会落下来呢?”我顺从了万物的一致要求,想弄清那树叶是不是自己飘落下来的,原来是一只蜘蛛,想降到地面上来,便摘下了它,作了降落伞:那小蜘蛛就乘着这张叶子降了下来。
作者的文字营造出一种童话般的意境。作家仿佛怀着一颗婴孩般纯净、清澈的心,以一双婴孩般的眼睛来面对这个世界。
在普里什文的世界里,自然与人的关系,是没有主体和客体之分的,也不是通常意义上所说的“平等”,而是“同一”的。在他笔下,人就是自然的一部分,和森林中的一片落叶,一只蜜蜂,一棵云杉没有什么两样,也和冬天的一片雪花,夏天的一?雨水没有什么两样。并且,在普里什文笔下,这个“世界”是外在于现实的“人的世界”的,或者说,是超越了“人的世界”的那些争斗、冲突,超越了社会政治及作家个人的命运遭际而存在的。在这个世界里,你看不到现实世界投下的一丝阴影,有的只是和平、和谐、安宁、美丽、庄严和神奇。
而事实上,十月革命后,普里什文曾被土改的农民赶出自己的庄园,一度流离失所,不得不带着全家四处流浪。在20世纪30年代,他的作品受到抨击,被认为“不善于或者不愿意服务于阶级斗争的任务和革命的任务”。普里什文曾因此一度在日记中流露出自杀的念头。可以设想,作家是以何等的内心力量来滤掉现实生活中的阴影,保持在自然面前的一颗赤子之心。
普里什文作品还改变了我对俄罗斯文学的一个形成已久的印象。在我读过的俄罗斯文学名著中,或是俄罗斯民歌中,总是带着那么一种淡淡的忧郁,如同伏尔加河上的雾气。但是,普里什文的作品却给人一种阳光般明亮、泉水般清澈的感觉,字里行间仿佛流淌着一股欢乐的泉水,跳荡着欢乐的音符。在《林中水滴》里他写道:
从敞亮的空地走进树林中,就像进了山洞一般,但是你若环视四周,真是妙极了!在阳光明艳的日子里,处身于黑暗的林中,简直是美不可言。我想那时无论是谁,尘思会顿然消失,心境会豁然开旷。那时欢愉的思绪将会从一个光斑飞向另一个光斑,一路飞到阳光明艳的空地上,突然抱住一棵枝叶扶疏有如小塔楼似的云杉,像毫不懂事的小姑娘似的为桦树的白皙而神迷,把红喷喷的小脸蛋藏到它那郁茂的绿叶中,在阳光下兴冲冲地再从一个空地奔向另一个空地。
那种发自肺腑的由衷的欢乐感染着每一个读者,也使我感受到俄罗斯民族性格的另一面,那就是超越苦难之后的乐观主义精神。它来自对世界的博大的爱,对大地的爱,对生活的爱。因此,大自然的一点点细微的变化都会令他惊喜、激动不已,都会激起他内心的涟漪,溅起欢乐的浪花。
普里什文的魅力还在于他不但使我们感受到自然的神奇美丽,同时还感受到自然的丰富多彩。他对大自然的一切是那样地了如指掌,无论是森林中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还是一只小甲虫,一只鸟儿,他都是那样如数家珍,能够一一叫出它们的名字来。比如森林中的草便有:叶芹草、蛇麻草、母菊、丁香、绣线菊、拳参、肺草等;树木有:云杉、椴树、白杨、白桦、稠李等;鸟儿有:雷鸟、杜鹃、??、黄鹂、啄木鸟、山鹬等。这一切组成了一个斑斓多彩生机勃勃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每一样东西都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它们如同是他的亲人,他的孩子。他是那么亲热地喊着它们的名字,与它们对话,从它们那里得到心灵的抚慰和滋养。
我以为,人与自然的关系是人与世界一切关系中最基本的关系。在现代社会,人与自然越来越疏离。尽管随着科技的发展,通讯越来越便利,但人的孤独感却越来越强烈。人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心灵的抚慰,也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一个精神的家园。自然,无疑是人类最温暖的家园。在这个意义上,我们需要普里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