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许许多多由西方舶来的文学概念中,幽默因为体现着人类的宽容、睿智和乐观、自信,同时又拍合着中华民族的乐感文化,所以很受现代文坛的重视和喜爱。具体到散文创作中,便是出现了一大批以幽默见长的作家,如:鲁迅、老舍、梁实秋、林语堂、丰子恺、钱钟书、余光中、汪曾祺等等。他们以诙谐风趣、但又各见灵妙的笔
然而,幽默作为创作主体的一种精神品质与风度,毕竟是远离理性而充斥着感性与感情的。后者因为更接近人性的自然层面和本真状态,所以,它们一不小心,就容易在人性弱点的裹挟下作自由滑行,从而使幽默失去真义与原味,而变成另外的东西。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一些作家对幽默的误读和滥用。早在20世纪30年代,老舍就写过一篇题为《当幽默变成油抹》的小品。内中讲述两个幼稚而顽皮的小孩,被爸爸妈妈读妙文、谈幽默的快乐场景所吸引,但他们并不知道什么是幽默,而误以为幽默就是把“油”往脸上“抹”。于是,当爸爸妈妈外出后,他们便上演了一出以“油”彩“抹”面的滑稽戏。爸爸发现后,自然加以训斥,而他们竟认为,爸爸是假“油抹”,自己才是真“油抹”。这篇作品尽管只是用轻松的笔墨勾勒了一幅可笑的漫画,并无作家的主观议论,但其中的寓意显而易见。它旨在提示作家:艺术的幽默是内在的,源于生命深处的;不是外在的,硬性涂到脸上的。而文坛乃至生活中的一些人,却偏偏喜欢把浅薄的闹剧当幽默。
从那时到现在,70多年过去了。令人忧虑的是,今日的散文领域内,误读和滥用幽默的现象不但没有消失,反而在一定的范围内越演越烈。君不见,有的散文家为了追求幽默的效果,总喜欢围绕一些低俗的生活经验和轻佻的两性话题展开笔墨。他们或自嘲“误入女厕”的尴尬,或调侃女性肢体的缺陷,或趣谈找情人的幸福,或大话“被强奸的快感”,其结果是把幽默变成了肉麻,甚至无耻。也有的散文家崇尚幽默,却全然割断了幽默与精神境界的联系,误以为幽默只是精彩的“耍嘴皮子”,于是,一味在语言的插科打诨、声东击西上下工夫,在词性的活用和谐音的巧用上费心思。这样的幽默虽时有奇趣出现,但终究陷入了“油滑”的泥沼,它并不比那些庸俗的“段子”更高明。正因为如此,当年老舍先生明言:那些只为逗笑而缺乏“笑的哲人”的态度的作品,“除了对读者的身体也许有点益处――笑为化食糖呀――而外,恐怕任什么也没有了。”还有的散文家把幽默所包含的自信当成了自恃与自傲,一任笔下的文字作不无卖弄的狂欢或极为刻薄的渲泄,甚至做私欲和私怨支配下的污言秽语,而全不顾幽默同时应有的悲悯和宽厚,如此写成的作品与其说是幽默才情的挥洒,不如说是狭隘心地的暴露。在这方面,美国作家蓝斯登说得好:“幽默不是蔑视,而是爱。幽默应该是一种享受,但不能以牺牲别人而为之。”更有一些散文家专爱挑选崇高、圣洁和美好的事物,“幽”上一“默”,其字里行间固然有些智慧、有些文采,甚至有些识见,但终因盲目的亵渎和一味的解构,而显得趣味不高,境界不远,难逃“痞子”之讥。郁达夫先生在《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中写道:“在现代的中国散文里,加上一点幽默味,使散文可以免去板滞的毛病,使读者可以得一个发泄的机会,原是很可欣喜的事情。不过这幽默要使它同时含有破坏而兼建设的意味,要使它有左右社会的力量,才有将来的希望;否则空空洞洞,毫无目的,同小丑的登台,结果使观众于一笑之后,难免得不感到一种无聊的回味,那才是绝路。”这段话对今天的幽默散文家,似乎仍有启示意义。
应当看到,幽默散文之所以出现上述问题,并非仅仅意味着散文家幽默资质的下降;事实上,这里还有着更为重要、也更为复杂的社会原因。如众所知,上个世纪末以来,偌大的中国大地弥漫着日趋浓郁的物质主义和消费主义气息,以及由此所催生的文化上的犬儒主义和享乐主义氛围。所有这些对作家和读者所产生的最大影响,便是感性的发达和理性的沉沦;是性情的解放和思想的逃逸;是热衷于“好玩”和拒绝着深度。在这种情况下,散文幽默的软化和矮化、扭曲和变质,就显得可以预测,可以理解,甚至有一定的必然性。要知道,面对一个以“绝对搞笑”为时尚的文化空间,让幽默的艺术保持庄重的绅士风度和机警的精英品质,谈何容易?!而这种将幽默置换成油滑、低俗、尖刻、无聊等等的风气,是绝对有害的。它不仅使幽默失去了耐人寻味的深层美感,而且很容易让读者在毫无内涵的笑闹中,陷入尼尔・波兹曼所说的“娱乐至死”的境地。论述至此,我们或许会突然意识到:身为幽默行家的鲁迅先生,当年为什么会对林语堂们的幽默不以为然;他为什么一方面主张散文要给读者以“愉快和休息”,另一方面又要反对为“幽默”而“幽默”,为“滑稽”而“滑稽”――而这恰恰正是鲁迅之所以是鲁迅的卓尔不凡之处。也正是沿着这样的思路,窃以为,今天的散文家要展现自己的幽默才情,成就自己的幽默文章,就必须首先有一种严肃的“为人生”的态度,就必须让幽默承载陶冶心灵的力量。用朱光潜先生的话说就是:“极上品的幽默和最‘高度的严肃’往往携手并行;要想一个伟大的文学产生,我们必须有‘高度的严肃’。”这庶几才是幽默的正途和文学的要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