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兵,巴别尔迷,生于陕西西安,后留美多年。曾著《西方现代艺术批判》等书。编订《骑兵军》和《巴别尔马背日记》,倾十年之功研究这两部奇书。最近刚完成《哥萨克的末日――巴别
尔1920年日记中的苏波战争》一书。
《中华读书报》约我写过去三个月的读书生活,而过去三个月我反复重读的还是我过去一年中看过无数次的《巴别尔马背日记》。
我在编辑、校对、配图和参与排版过程中,可谓见树不见林。当成书在手,任凭床头路上都可以尽兴翻弄时,我才前后对照以观其势、瞩目一处以查其味,隐现在断断续续的片言只语中的真人真事遂渐显其原形。
1920年7月末至8月初,入侵波兰的哥萨克骑兵军在连绵阴雨中遭遇了不熟悉的阵地战,到8月初已经精疲力尽,从8月4日至12日,不得不停战休息。担任《红色骑兵报》战地记者的巴别尔得到空闲,和库班哥萨克同吃同住、同睡同起,为他们写家信,整钟点地听他们讲故事,观察他们的习俗和性情,晚上在油灯下构思小说。
在8月11日,他偶遇一个护士。他在日记中记下:
护士来了,一切都很清楚,这应该描写,她显得憔悴不堪,想离开,那里人人都欺负她,卫队长,或者至少他们是这么说的,雅科夫列夫,还有那个最可怖的古谢夫都占有过她。她模样很可怜,想离开,神色忧郁,说话也颠三倒四,想跟我说些什么,用信任的目光看着我,就像说我是朋友,其他人,其他人都纠缠她。一个人一下子就给毁了,没了尊严,模样难看。她天真,愚蠢,容易动情,连那些革命的标语口号也当真,是个怪人,经常谈革命,曾在契卡的文化教育部门工作过,深受男性的影响。
在日记中,所有男性都有名有姓,连马匹也有名字――在8月21日,巴别尔曾特意记下一些马的小名――斯捷潘,米沙,小兄弟,老太婆等。而护士们,除了一位叫舒尔卡外,却都无名无姓。
革命召唤出哥萨克,也召唤来一群女性。是否可以想见,她在革命的军队中都经历了什么?
开始,革命对于她,就如《红色骑兵报》的标语口号一般激越人心。这个护士还像巴别尔那样参加过为肃清革命叛徒而成立的契卡,这里的偶像是捷尔任斯基这样冷酷坚定的男性布尔什维克。在这里,她不得不重新改造自己,抹杀内心的偶然闪现的疑惑和动摇。女性的不安全感使她表现得比男人更积极、更义无反顾地接受革命。渐渐地,她隐秘的内心生活黯淡了,满嘴大道理,满脑子也是政治说教。
在哥萨克骑兵军中,第一个接待她的政委或首长,提出似乎是天经地义的身体要求。她也许无力反抗,但屈辱感随即被自我塑造的惯性压制了;她也许半推半就,还有快感和满足,但接着就是被控制,不许和别的男性来往,随即是被遗弃。然后可能是下一级的军官或政委,此时,她已无力拒绝。进而,所有的人都对她垂涎欲滴。她只得随波逐流,渐而麻木不仁。最后,所有男人都来纠缠她。不知不觉中她变成一个怪人。她反将男人视为玩物,满不在乎地不再把自己和别人当人。
这就是“一个人一下子就给毁了”的真正涵义。
但惶惑和怀疑会在闲暇时涌上心头,她为前途忧心忡忡、为失去青春和幸福焦虑不安。留下还是离开,她彷徨、犹豫,左右为难。不时的,原本充满活力的她会神色忧郁,说话开始颠三倒四、自相矛盾,她身上的各种毛病也相继失控,扯谎,利用所有的男人为她做无聊的小事。她会愈加招人厌烦、被人歧视。这种精神状态持续下去,她不时显得苍老疲惫、憔悴不堪,在濒临崩溃的边沿挣扎。
巴别尔一见到她,就仿佛看到她的全部经历。巴别尔那钻透人心的目光曾令他最亲密的朋友帕乌斯托夫斯基不能正视,而且多年后仍记忆犹新。
但在她和他对视的当口,他的目光中不只有洞悉一切的犀利,她本能地就认出了里面深切的体贴:
“想跟我说些什么,用信任的目光看着我,就像说我是朋友。其他人,其他人都纠缠她。”
她的人性和善良随之复苏,在那片刻间,她又是自己了,她的精神病甚至被治愈了。
这是日记中最感人的一幕。这是整部日记中最完整、最动人的一个女性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