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学人追寻为学问而学问的纯粹中国学,至于这些学问究有何用,似乎他们从来就不考虑。不过正是这些“无用之用”成就了日本,成就了日本的中国学。
在亚洲各国现代化的历史上,中国与日本经历过大致相同的过程,两国都是在西方国家的压力下被迫开放,逐步走上现代化的道路。只是日本比中国来得更彻底,干脆选择“脱亚入欧”的发展战略,很快步入资本主义发展的快车道,迅速与中国拉开了距离。至1894年,当中国还沉迷在三十年洋务运动辉煌成就的时候,日本人竟然敢于向昔日的榜样叫板,并一举粉碎了中国人“师夷长技以制夷”、重建昔日辉煌的梦想。
甲午战争是近代中国历史上的一个重要分水岭,也是中日两国彻底拉开距离的一次重要决战。此后的中国对日本怀着比较复杂的心情,既觉得日本的成功经验值得中国效法,于是从学习西方转向学习东洋,大批留学生转赴日本;又觉得日本在亚洲,特别是对中国的野心值得警惕,于是有联俄以制日等一系列外交政策的选择。不过,中国人学习日本和学习西方一样,同样具有极其功利的目的,认为日本人在那么短短的时间里就学到了西方的长处并战胜中国,其中肯定有很多值得效法的地方。至于对日本的文化,中国人似乎从来不屑于深入研究。自黄遵宪以来的一百多年里,中国人关于日本文化的研究,似乎一直停留在一般性的介绍水平上,很少有对日本民族心理、文化传统、社会生活等方面深入、地道的全面分析。
日本人则不然。虽然战胜了中国,获得了无限的好处;虽然已跻身于西方强国之列,自身也有很深厚的文化底蕴,但它依然没有忘记深入研究中国。事实上,日本人对中国更加深入的研究,可能正是从甲午战争之后开始的。《马关条约》为日本人在中国游历、居住、从事商贸及文化活动创造了许多方便,于是从那时起,日本人对中国的全面研究正式启动。读一读中华书局最近出版的《日本学人中国访书记》,对这些情况就一目了然。
中国人向日本学习起自甲午,日本人正式研究中国也起自甲午,然而仔细推敲双方的研究内容,我们不能不为先贤汗颜。甲午后,中国留学、访学日本者无算,比较著名的访学者如杨守敬、王国维、罗振玉、郭沫若,还有因政治原因流亡日本的梁启超、章太炎等。他们在日本不是潜心研究日本的学问与文化,而是继续醉心忘情于故国的文化传统。杨守敬、罗振玉等在那里找到了许多在中国已经失传的文化典籍,王国维、郭沫若则利用日本人典藏的中国文献或甲骨,从事开创性的学术研究,至于章太炎,则在那里宣讲中国文化,不仅培养了一批大弟子,而且推动了日本汉学研究的形成。这些大师们的辑佚、搜寻及研究与宣讲对于保存中国文化、传播中国文化无疑都作出了巨大的贡献。然而,从今天看来,他们实在是辜负了时代给予他们的机会。他们居留日本数年或数十年,可是他们对于日本的民族与文化,实在隔膜得很,并没有多少真知灼见。
再看日本学人在中国,据《日本学人中国访书记》的介绍,甲午之后来到中国访学的日本学人并不算太多,这本书专题介绍的也只有内藤湖南、田中庆太郎、武内义雄、神田喜一郎、长泽规矩也、吉川幸次郎,寥寥六人。他们人数虽少,可是在中国访学时涉及的领域却非常广泛。内藤湖南,较早地涉足刚刚发现不久的敦煌文献、内阁大库文书以及中国人多年来并不知如何运用的满文老档的研究;武内义雄,既潜心于“燕京读书”,又发誓走万里路,遍读南部中国的名胜遗迹和古碑墓刻;至于神田喜一郎、长泽规矩也,以及书商田中庆太郎,对中国历代典籍的调查不弱于同时代的中国学者,他们精通中国目录版本学,熟悉日本国内中国学的收藏,编著有多种不同形式、满足不同需求的中国学目录。长泽规矩也在苏州的一家书店里,一眼就看到在日本极为罕见的金陵小字本《本草纲目》,并用极低的价格购买。
这些日本学人对中国的研究可谓面面俱到,但也辛苦异常。看看内藤湖南1912年在沈阳故宫拍摄满文老档的惊险过程,我们不能不为日本学人的敬业精神所折服。更值得我们感佩的是,日本虽然在甲午战争中取胜,但他们的学人并没有蔑视中国,而是更加热心地研究中国,虽然这些研究与日本的国策及战略毫无直接瓜葛。他们没有向中国人夸耀日本的文化和学术,更没有在中国寻找日本文化影响的任何企图。他们追寻为学问而学问的纯粹中国学,至于这些学问究有何用,似乎他们从来就不考虑。不过正是这些“无用之用”成就了日本,成就了日本的中国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