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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文学:在先锋性与大众化之间

2006-03-08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陈思和 我有话说

关于这个题目,我思考了一年左右时间,今年上半年已经在北大作过一次讲座。上次来讲的时候,我的思考还很不成熟,是诚心向北大的老师和同学们请教的,同学们的提问对我深有启发,回去后就把文章写出来了,发表在《复

旦学报》2005年第6期上。但我并不认为这个问题已经深思熟虑无懈可击了,我觉得还可以进一步讨论下去。

一、常态与先锋:现代文学的两种发展模式

我想把“五四”新文学或者整个20世纪现代文学分为两个层面。一个层面是,以常态形式发展变化的文学主流。它随着社会的变化而逐渐发生文化上的变异。社会的变化,必然发生与之相吻合的文学上的变化,这种变化是常态的,这个变化是20世纪文学的发展主流。我在谈这个问题时,其实是把过去新文学、旧文学的问题悬置起来了。这样讲,可以既包括新文学,也包括传统文学,甚至包括通俗文学。就是说,常态的文学是随着社会的变化而变化的。另外一个层面,就是有一种非常激进的文学态度,使文学与社会发生一种裂变,发生一种强烈的撞击,这种撞击一般以一种先锋的姿态出现。作家们站在一个时代变化的前沿上,提出社会集中需要解决的问题,而且预示着社会发展的未来。这样的变化一般通过激烈的文学运动或审美运动,一下子将传统断裂,在断裂中产生新的模式或新的文学。这个变化不是随着社会的变化而进行,而是希望用一种理想推动社会的变化。或者说,使社会在理想当中达到某种境界。20世纪有许多或大或小的变化,可归纳为先锋的运动,它们构成了推动整个20世纪文学发展的一种力量。不管它是向哪个方向,在20世纪起到了一种激进的、根本的作用。这样两种文学发展模式,构成了20世纪不同阶段的文学特点。

讨论这个问题,是想说,“五四”新文学运动的崛起,其最核心的部分是以先锋的姿态出现的,一下子跟传统断裂了。它输入了大量西方的、欧化的东西,希望这个社会沿着它的理想进行变化。它是突发性的运动,含有非常强烈的革命性内容。这也反映在语言的表达上。“五四”时期存在着两种白话文学。一种是强调“我手写我口”的白话文学,与传统文化相接近。当时有一位作家徐卓呆,写了很多白话小说,都是写下层贫民的生活。有一篇叫《卖药童》,写一个卖药的孩子,今天说起来就是无证卖药,被警察抓了,小孩谎称这是卖糖。可是那个警察很坏,他明明知道小孩卖的是药,却说,既然是糖你把它吃下去,就放了你。小孩一边吃一边哭,实在咽不下去,不停地流泪。读者有理由认为,这篇小说的主题与“五四”新小说没有什么区别,写得惊心动魄,写一种被扭曲的心态,写得很好。但是徐卓呆的小说与“五四”新文学还是不一样的,比如跟鲁迅的小说比。徐的小说就是所谓“我手写我口”的白话文,就是在讲故事;而鲁迅的小说的语言就不仅仅是口语,鲁迅的小说很少口语,不仅夹杂文言文,而且有欧化的语言,念起来反而很拗口。但正是这种拗口,使得句子里面充满了紧张的张力,显得非常有力。这样就看出“五四”的意义了。如果没有“五四”,我们得到的就是徐卓呆那样的白话文,但是有了“五四”,就不一样了,语言上有了欧化倾向。我觉得欧化不是一个语言问题,而是思维问题,一种非常强烈、新颖的思维方式,是我们原来的思维语言不具备的。欧化思维建立在欧式语言的基础上,正是属于“五四”新文学带来的东西。

也许有人说,没有“五四”不更好吗?我们的白话文岂不更纯粹?“我手写我口”,不更自由吗?但是,如果没有“五四”,文学就会缺少一种包容性的东西,反映人物深层心理的新的思维模式就没有了。“五四”带给我们的不是一种单纯的白话文,不是一般的“我手写我口”,怎么说便怎么写。礼拜六派都是白话小说,不需要“五四”来提倡和鼓励就已经出现了。但是,“五四”白话文是一种思维方式的丰富和补充。新的语言带来了新的思维,新的美学感受,这是值得我们注意的东西。但是今天,我们已经不再感到新奇,欧化语言已经融入了今天的语言模式。我们现代汉语的语法里有很多欧化的成分。不但不觉得“五四”文学革命的珍贵,反而批评它的过于欧化,不通俗。从瞿秋白开始就批评了嘛。其实当年的欧化语言模式是被认可的,如果不认可,我们很可能还停留在晚清时代“我手写我口”和通俗小说的样子。从这个角度我就想到,“五四”是不是有一种新的东西给了我们?不完全是通常理解的白话文、现实主义、抒情、个人主义等等,这些东西随着当时社会资本主义化也许是自然会出现的。但“五四”使我们出现了一般时代变化所没有的东西。

比如,鲁迅的《狂人日记》突然出现了“吃人”的意象,不仅写人要吃人,而且每个人都要吃人,甚至于狂人自己也吃过人,这是一个巨大的恐惧,与“五四”的主流完全不一样。“五四”的主流是人道主义,张扬个人,对抗礼教,反对社会把个人吞噬。可是,突然出现了鲁迅对人的解构。人本身就有问题,人是要吃人的,人本身就具有从动物遗传过来的吃人的本能。这跟我们通常理解的个人主义、人文主义有很大区别。所以,《狂人日记》出来以后,当时的批评无法对其进行阐释,批评失语了。有些人马上把它演化为另外一些命题:如历史是吃人的,礼教是吃人的,中国封建社会是吃人的,传统是吃人的,等等。人不会自己吃人,而是被别人所吃,自己没有责任。可是鲁迅明明写的是自己是吃人的。这是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反思,是对人自身的追问,和主流的文化有距离。这种距离反映在两种文学的不同思考上。一种是随着时代变化而慢慢演变的文学,是常态的发展和变迁,随着这样的变迁,出现人道主义的、现实主义的、白话文的文学。而另一种是非常态的,像“五四”这样,有比常态文学更精彩、更精华、更核心的一种力量,这个力量就是先锋文学。从鲁迅到郭沫若,从创造社部分作家到狂飙社、太阳社等等,一系列激进的文学里边,始终有一种跳动的、前沿的、站在社会发展未来角度对现实进行批判的东西,这就使他们具有强烈的先锋性。我认为在整个“五四”新文学传统里边,拥有一部分强烈的具有先锋意识的因素。

二、鸳蝴派与反特电影:常态文学的历史演化

如何来把握常态与非常态这两个层面的文学变化的关系。先锋性的文学变化,与常态的文学变化的关系。也就是文学先锋与文学主流的关系,到底该如何界定?我念书的时候,我的导师贾植芳教授曾指导我翻译一篇美国学者林培瑞的文章《谈一二十年代的鸳鸯蝴蝶派都市小说》。林培瑞那时已经提出了晚清文学的丰富性,但他没有抬高鸳鸯蝴蝶派,也没有贬低“五四”,而是认为这些文学作品都有对传统文学的延续。言情派小说可以追溯到《红楼梦》,武侠小说可以追溯到《水浒传》,社会小说可以追溯到《儒林外史》,推理小说可以追溯到公案小说,鬼怪小说可以追溯到《西游记》、《封神榜》等神魔小说。总之,现代通俗小说门类在古典小说中都有相继承的因素。到了20世纪商品经济社会,加入了新的时代因素,变得更为完备。林培瑞的文章认为,“五四”没有延续这个传统,而是将这个传统中断了,只弘扬了其中一部分,比如社会小说、批判现实主义,其他的都被压抑了,由此进一步推出“五四”独尊的现实主义,压抑了晚清的现代性传统。这一点,国内一些专家也有研究。如范伯群教授,他提出现代通俗文学是与古代文学的演变相衔接的,应该成为文学史的正宗。针对这些问题,究竟该如何理解?我觉得这里有些内在的矛盾,我们文学史在对通俗小说描述的时候,是把“五四”文学放在一边,以古代小说的分类来进行研究,这样分类,通俗小说就有各种各样的门类,非常齐全。在讨论“五四”新文学的时候,采用的则是现在外国文学的文学思潮分类,认为是现实主义的,或者是浪漫主义的。我们把“五四”现代文学的分类作为标准,作为文学史的制高点,像灯塔一样。往前看晚清,往后看整个20世纪,所有与“五四”有关的,都被抬高和尊崇,都是有意义的,比如黄遵宪的“诗界革命”,比如梁启超的“新小说”,还有翻译小说,翻译剧本,等等;而与“五四”无关的都是没有意义的。所以在这个灯塔的照射下,很多与之无关的东西都被推到了暗影中,没有得到应有的认识。比如旧体诗,就是这样的处境。那些与“五四”传统没有多大关系的创作,就算是新文学的创作往往也被忽略。如钱钟书的《围城》,20年前的现代文学史里是没有的,是不被重视的,大家都说是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抬高了《围城》的地位。但为什么夏志清看出《围城》好,我们没有看出来?这跟“五四”的标准有关。我们是以“五四”的标准来衡量,《围城》不在这个视野和研究范围内。“五四”文学传统里找不到它的根基和源流。不是说它不好,也不是说它反动,而是“五四”文学标准里没有一套话语对之加以阐释,很自然就被排斥。又比如沈从文的小说,他被冷淡并不完全是政治原因。他在小说中呈现的很多东西,如果用“五四”的话语来衡量它,的确很多东西无法被解读。并不是说20世纪文学只有“五四”,而是我们这个学术圈就是在被人为构筑起来的“五四”传统下思考的,而看不清之外的东西。这样界定,20世纪文学的意义大大缩小了,视野就束缚住了。今天我们要重新面对文学史,就要有一个定位:究竟如何看待“五四”先锋文学与常态文学的关系?

我对“五四”新文学有很深的感情,但是要重新解释“五四”文学传统与整个20世纪常态文学发展的关系,仍然是要在观念上有所突破。在这个意义上,我更加强调和突出“五四”文学的先锋性。我们今天理解的“五四”传统,往往把它的先锋性与随着文学的发展而进行的常态变化混淆起来,从而模糊了我们的思考。我们如果把新旧文学的分界暂时悬置起来就会发现,晚清文学的传统作为文学的某些因素并没有消亡。只是在不同时代、不同历史阶段发生变化,文学传统到了“五四”期间发生新的变化。另一个方面,如果不是绝对囿于新文学旧文学的界限,常态的文学一直存在(我认为新旧文学的分界到了30年代就逐渐模糊,抗战后就逐渐消失了,但“五四”的先锋传统也同样不存在了)。抗战以后就出现了一种“常态”的文学,无法用“五四”的先锋标准去衡量。比如说,自50年代以后,内地的武侠小说虽然没有了,但革命历史题材小说中却充满了武侠小说的因素。当时有一部长篇小说《烈火金钢》,写史更新和日本人七天七夜进行周旋和战斗,肖飞买药,飞檐走壁,大量的因子实际上与原来的武侠是相关的。再如《林海雪原》中栾超家攀登峭壁,杨子荣打虎上山等传奇事迹。革命时代不可能再照搬原来的武侠,就把这种因素转换到游击故事、民间英雄的故事中去了。武侠的传统还是被保留,只不过在不同时代出现了不同的形式。

还比如推理小说,在晚清风行一时,其前身是公案小说,到了晚清就变成了福尔摩斯探案、再后来就有了霍桑探案等。好像这个传统后来中断了,50年代没有侦探小说。有一次我与一个学生讨论这个问题,他认为推理小说是在“文革”之后才出现的。我让他去看“文革”前的“反特”电影、间谍题材的电影,甚至是地下党活动的惊险电影。当时间谍有两种,一种是国民党间谍,潜入内地进行破坏,实际上就是推理题材、探案题材;或者反过来,我们的间谍打入到敌人内部,所谓“地下工作”的电影,《51号兵站》、《英雄虎胆》等,这些也是惊险和推理,这两种都继承了原来公案小说和推理小说的因子,不过是在革命形势下有所演变而已。而我们进入当代文学史的电影作品都是历史电影,比如《林则徐》、《红旗谱》、《青春之歌》等等,而“反特”电影、惊险和推理电影,一部都没有进入文学史,没有一部文学史有讨论《国庆十点钟》、《秘密图纸》、《羊城暗哨》的,这些东西大量流传在民间,流传在当时的读者当中。当时我们都喜欢看,因为里边有推理、抓特务、惊险情节等因素,实际上就是探案故事演化的通俗门类,它们正是对传统的继承。但在当代文学的研究者的思考中,不自觉地存在着一种“五四”的标准。“反特”、“惊险”电影常常被看成通俗作品,看看而已,不会写入文学史。过去讲当代战争题材的创作,通常也不讲《林海雪原》、《烈火金钢》,只讲《保卫延安》。但我们往往喜欢读的是《林海雪原》和《烈火金钢》,而不太喜欢《保卫延安》。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因为我们认为《保卫延安》是真正的历史小说,而《林海雪原》、《铁道游击队》、《烈火金刚》等不过是通俗小说,我们自己脑子里有一个精英与大众的区别。

这个区别的意识是何时形成的?是从“五四”初期先锋文学反文化市场、反鸳鸯蝴蝶派的斗争中形成的,我们自己把本来很丰富的传统简单化了,形成了一个想像的传统。“五四”就像茫茫黑夜中的一盏路灯,它照到的地方是核心,是精华,应当珍惜,但毕竟只能是一小部分,而照不到的那些地方非常广阔。文学本来是多层次、多元化且极为丰富的状态,那么文学史如何对待这个状态?如果说文学史是一个常态的发展,就像陈平原教授过去说的,是消除大家、强调过程,那么“被压抑的现代性”其实并没有被压抑。比如从古代的包公案到后来的福尔福斯探案,再到程小青的霍桑探案,再到后来的公安局抓特务题材,以及今天的惊悚小说和推理小说,一代代都是存在的,并不存在被压抑的问题。随着整个社会现代化的过程,一定会出现与之相吻合的文学形式,我们需要对它有一个更宽泛的理解和解释。但如果你是以“五四”的先锋文学精神为标准来衡量文学史,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么,相对于“五四”先锋文学而言,主流文学到底是什么?是不是大众文学?我也不这样认为。我觉得,凡是以常态形式随着社会变化而变化的文学一般是主流。但我们今天说到主流,还有另外一个概念,那就是官方提倡的主旋律。这个概念近20年来也有变化。最早提出是80年代末,那个时候的主旋律电影,老百姓看的人很少。但近五、六年,主旋律有很大改变。比如“反贪”题材,从官方来看,与反腐倡廉相结合;从精英知识分子来看,它揭露了许多社会问题和社会矛盾;而从老百姓看,喜欢其中的惊险破案等等。实际上是把各种因素融合在一起,成为广受百姓欢迎的题材。所以今天的主旋律越来越向主流文学发展了。所以说,常态文学的发展,总是与市场和读者紧紧结合在一起。

三、政治困境与审美困境:先锋派的两大天敌

“先锋”这个概念,与早期无政府主义运动、傅立叶的空想社会主义以及各种乌托邦的出现有关。最早的“先锋”字眼出现在圣西门的乌托邦社会主义改良实验中,后来被用到了文学上,它一开始就包含了与社会对立,与传统历史对立,以一种全新的自我夸张来确认自己的地位。这个运动要求重返生活,重新推动社会进步。先锋理论实施起来非常困难,所以先锋总是失败的。德国学者彼得・比格尔提出了先锋运动的两个困境:第一,当一批知识分子想用艺术的方式来推动社会,必然导致与政治权力的结合,否则不可能产生很大的影响力。20世纪初那些影响较大的先锋运动都消失了,因为它们的发起者最后都去从政。比如意大利的未来主义者,许多人都跟法西斯主义结合;俄罗斯的未来主义者,如马雅可夫斯基,参加了苏维埃。法国的超现实主义者中也有一些人参加了法共,最著名的是阿拉贡,后来成了法共的重要干部。这些先锋派,要么投身于政治运动,要么被政治碰得头破血流。这是先锋艺术的政治困境。还有一个困境,比政治困境更严重:那就是美学上的困境。当代的资本主义社会已经不同于以往的资本主义社会体制,以往的资本主义体制缺乏包容性,比如当年左拉写了《我控诉》,结果被驱逐出境,受到审判,托尔斯泰晚年还被开除教籍。而当代资本主义体制已有很大不同。比如,资产阶级政府照样可以建造艺术馆,把反对体制的先锋文学都搬进去展览,并告诉大家这就是艺术。你先锋艺术本来是要反对这个社会的艺术体制,结果却得到了这个体制的承认。这时,先锋艺术家看似成为著名的艺术家而功成名就,实际上却失败了。当那些先锋艺术家以成功者的面目进入我们的视野的时候,已经不再先锋。当然,他还在起作用,因为他毕竟提出了与主流不相容的艺术主张或审美观念,在一定时期内还是有一定效力的。所以,先锋的成功不是通过胜利来实现,而是通过失败,如果他胜利了,他就失败了。他在失败的形态下发生影响。

那么,我们究竟该如何看待“五四”的先锋性?首先,“五四”发生时也遇到了类似的政治困境。短短几年,白话文、新标点符号等改革都取得成功;白话文进入了教学、传媒等领域;白话运动的倡导者也纷纷成了学术明星,胡适等人都参与了各种政治活动,或者掌握了学术基金会的权力。但是,真正的先锋精神却没有了。我认为,鲁迅是一个非常具有先锋意识的人,所以他永远与周围的人合不来。“五四”后来的分化就首先表现在这里,当时一批文学先锋都去搞政治了,飞黄腾达,成为了主流。而像鲁迅这样的人,他的被认可,是另外层面上的:一个始终被驱逐的、彷徨孤独的人,始终处于边缘的位置,以此来保持先锋姿态。所以在“五四”期间,先锋文学有一次大的分化,这次分化既有政治困境,又有美学困境和其他困境。鲁迅一直以反社会、反主流的先锋形象出现,但他的先锋姿态一直保留到去世。他一直把前卫、尖锐的思想放在文学创作和行为标准之中。正因为这样,他遭遇了很多失败。但始终保持着先锋性,永远在寻找一种更前卫、更激进的力量来支持他。我们今天理解鲁迅,以为他是一个孤独的独行侠。但实际上并非如此。他一生都在寻找可以和他结盟、可以给他支持的先锋力量,比如在留日期间,曾经与光复会结合。光复会是一个秘密的反清组织。“五四”新文化运动兴起以后,他与陈独秀等《新青年》联盟,提倡文学革命。到了20年代中期,国民党在南方崛起,他又到了广州去参加革命。国民党掌握政权后开始清共,他站到了更激进的共产党一边,并成为左联的领袖。鲁迅一直在与最激进、最革命的组织联盟。但很多先锋性的组织都攻击他,左联的成员甚至有关领导人也在攻击他,后期创造社也攻击他,这些团体我认为都是先锋性的。为何具有先锋性的团体也攻击鲁迅?因为先锋具有特殊的警惕性,它要孤军深入,在正面与敌人作战的时候,有一种特殊的敏感,所以先锋与主帅和大部队有一种紧张关系,一种潜在的对立:先锋既要以自己的生死来捍卫主帅,又要保持充分自主灵活行动的独立性。先锋文学也常常是打乱枪,不仅反对敌人,还要反对同一阵营中比它更有权威的人。“五四”就是这样的情况。胡适八不主义所批判的,主要不是封建文人的旧体诗,而是南社的诗歌。南社也是革命团体啊,为何胡适不去反对晚清的遗老遗少,而是专批判主张革命的南社?这就是先锋的策略。后来创造社“异军突起”,所谓异军突起,就是同一阵营中另一派人的突起。它的矛头不是针对鸳鸯蝴蝶派,而是针对新文学一方的文学研究会。这里的关系非常微妙。鲁迅的遭遇就是这样,当更新的革命团体出现,矛头总是对准他而不是真正的敌人。创造社、“革命文学”论者、左联等先后出现,率先攻击的都是鲁迅,而不是胡适。虽然鲁迅到处被攻击,可是在主观上一直积极追求和这些激进团体的结盟。他到了广州第一件事情就是想和创造社结盟,当时创造社并无此意。后来到上海也是这样,“革命文学”论者反过来就批判鲁迅,但后来冯雪峰找鲁迅,要他和创造社太阳社联合建立左联,他马上就接受了。可见,鲁迅是非常乐意与一些激进的团体结合,虽然这些结合在某种意义上不太成功,但我们可以看出,先锋文学的道路在鲁迅身上越走越艰难,逐步进入困境。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五四”文学与大众文学的关系究竟如何发生?“五四”文学如何成为20世纪文学主流?冒昧地说,就是当它的先锋性弱化之日,便是大众化来临之时。到了30年代,大量新文学作品被广泛接受,标志着“五四”的成功。市场使先锋变为通俗,反过来又使其成为我们时代的文学主流。这是辩证的关系。今天把这个问题端出来,请教于大家。

(此文系作者2005年11月30日在北大的讲座稿,发表时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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