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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至善兄

2006-03-08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史晓风 我有话说

摄影/宋小刚

叶至善

1918年4月24日生于江苏苏州,2006年3月4日在北京逝世。1941年毕业于国立中央技艺专科学校,1945年进入开明书店做编辑,参与编写了多部少儿图书、刊物。1952年担任《中学生》杂志主编,后转入中国青年出版社。1956年担任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首任社长兼总编辑,1983年起任中国青年出版社和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编审委员会副主任,1986年起担任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副主席,全国政协七届常委兼副秘书长。

主要著述:

叶至善22岁即跟随父亲叶圣陶学习编辑和写作,从事图书编辑工作长达半个多世纪。他继承了父亲的编辑作风,并有所创新,曾参与或主持编辑出版《开明少年》月刊、《开明少年丛书》、《中学生》杂志、《我们爱科学》杂志、《旅行家》杂志、《少年百科丛书》等深受青少年读者欢迎的刊物及图书,晚年还参与编辑了《叶圣陶文集》(25卷),这些图书及刊物中不乏获奖佳作。他的兴趣非常广泛,还是位优秀的作家,著有《梦魇》、《失踪的哥哥》、《竖鸡蛋和别的故事》等读物以及《未必佳集》、《我是编辑》、《父亲的希望》、《古诗词新唱》等,晚年完成了回忆性作品《父亲长长的一生》。我与叶圣陶先生的长公子至善兄“相识盛年时,深交鬓已丛”。

上个世纪50年代初期的一天,叶先生邀我到他家里吃饭,第一次见到英挺练达的至善兄,叶先生给他介绍说,“他也属马,比你小十二岁”;又给满子姐(至善嫂)介绍说,“你的同乡,浙江馀姚人”。嘱咐“多做点家乡菜招待他”。这时候,看见人民教育出版社的几位领导同志进来,我站起来打招呼,刚要离座去沏茶送水,叶先生一把拉住了我,要我坐下。坐在一旁的至善兄察觉了我的困惑,悄悄对我解释说:“今天你也是父亲请来的客人。来的都是客,没有职务的高低,没有年岁的大小,一律平等,所以父亲不让你去做接待工作。”我还是有点不安,对至善兄说:“那我就到书房里去把叶先生的茶杯拿来吧。”至善兄又制止了我,说:“父亲早就准备好了招待客人的茶具。为了表示对客人的尊重,他自己也用同样的茶具,不用他平时专用的杯子。”正说着,服务员端上茶来,每人一盏带托盘的细瓷盖碗龙井茶,特别醒目的是碗盖正中那个钮儿的空间里,放着一个大小很合适的小圆硬纸片,纸片上叶先生亲自用毛笔恭楷分别写了每位客人的姓氏,并且亲自指挥送到每位客人手里,我接过来的是一个遒劲浑厚的“史”字,临走的时候,我把它拿下来装进皮夹子里,保存了好多年,可惜在乱糟糟的年代里丢失了。当时,至善兄还对我解释说:“父亲精心安排茶具,一是献茶的时候,等于一一介绍了客人;二是饭后再用茶的时候,不会交叉使用别人用过的茶具。”

入席的时候,叶先生要我坐在他身边,亲手给我斟了一杯热气腾腾的陈绍,夹了一块又肥又嫩的“白斩鸡”,说:“都是你家乡的。”叶先生话不多,但三言两语就把客人们的情绪调动起来,气氛活跃起来。只有我,当着这么多领导同志的面,不免有点拘谨,叶先生怕冷落了我,借着一位湖北同志讲到黄鹤楼,就吟了一句:“昔人已乘黄鹤去”,问我:“晓风!下面呢?”我就照着私塾老夫子的腔调声情并茂地吟诵起来:“此地空馀黄鹤楼。……烟波江上使人愁。”叶先生一边听,一边拿着象牙筷子在左手手心里打拍子。听完以后,竖起大拇指,冲着大家说了三个字:“中学生!”又问当时也在上中学的大孙子三午:“你们能吗?”我赶忙说:“我只是初中毕业。高中还是上的夜校,数理化都不行。”至善兄大概为了消除我的自卑心理,插话说:“不看文凭看水平。我也是个中学生,也是店员、编辑出身。听说你很用功,上学不多,读书不少。父亲夸你字写得比我好,我要向你学习。”几句话,说得我脸上火辣辣的,心里热呼呼的。

从那天起,半个多世纪以来,我成了叶家的常客,几乎成了叶氏家族中的一员,同至善兄结下了深厚的兄弟情谊。

90年代初期,我“超期服役”四年以后,从工作岗位上退了下来,一时有点“没着没落的”,向至善兄“取经”。至善兄说:“要身闲心不闲。要勤用脑,多动笔。”我说:“我一定向你学习。”本来我想写些回忆文字,当时考虑难度较大,就把那些素材在记忆库里封存了起来,正好有一个整理晚清史料的机会,就一头扎进了故纸堆,一干就是十年。2004年5月有了初步成果,我把一套刚出版的样书给至善兄送去,他很高兴,连声说,“不容易,不容易!我一定仔细看”。几个月以后,他告诉我:“你点校整理的《恽毓鼎澄斋日记》,120万字我都看了,文言文居然没有一处断句错误,也没有错别字,这在‘无错不成书’的今天,特别值得称道。等我写完《父亲长长的一生》,腾出手来写篇书评。”

2004年10月底,我应邀参加了人民教育出版社纪念叶圣陶先生诞辰110周年大会,并且讲了一个多小时的“往事”。我把封存了多年的记忆库打开了,蹦出许多鲜活的素材,“发言”只用了百分之几。会后给至善兄通电话,他饶有兴味地听我喋喋不休地讲了一个多小时的素材,连声叫好,迫不及待地说:“赶紧写下来,寄给我,我找报社给你连载。”

在至善兄的鼓励和帮助下,我一口气写了十几篇回忆叶圣陶先生的文字,原稿的总标题是《一辈子受用不尽――在叶圣陶先生身边四十年》,是从学生的角度写的,从2005年1月4日到24日在《北京青年报・副刊》上陆续发表了八篇,每篇都经过至善兄精心修改,并把原来的副标题改为总标题,说:“这样,题材可以广泛些,不必篇篇都想着当时对自己有没有直接的教育意义。”我怕过多地增加他的负担,怕他累着,提出是否一个星期给他一篇,他说:“我很有兴趣做这件事,不觉得累。一个星期至少给我两篇,写满十万字,我找出版社给你出书。”

“有其父必有其子”。至善兄不但文章写得好,改文章也是一把好手。我在机关里也算是个“笔杆子”,有点虚名,其实不过“文通字顺”而已;改别人的文稿,往往不是“从宽发落”,便是改得“面目全非”。至善兄是尽量顺着我的思路改,尽量保留原文,只是作些删节和语序上的调整,增加几个关键词和点睛之笔。我那个搞古文献研究、对语言文字很挑剔的大儿子,有一天忽然给我打电话说:“我看了《叶先生的写诗填词》,语言特别精炼,准确,很到位。”我说,“这里有你至善伯伯的功劳”。的确,这是至善兄最费心力修改的一篇,也是经他修改发表的最后一篇。

《叶先生四次扣动“扳机”》一文,至善兄称赞(他的称赞是很“吝啬”的)说:“这篇构思很新奇。四枪贯穿了我父亲的少年、壮年、老年、暮年,时间跨度近八十年。”接着就问:“第三次,你打靶回来,父亲要你……”我说:“做三遍。”他说:“你记性真好!我想问你,当时你把枪带到办公室没有?”我说:“没有。”他说:“这一点你得向读者交代清楚。”我说:“是。”立即在头脑中的词汇库里选出“纪律”、“交回”、“不过夜”、“虚拟动作”等关键词,准备遣词造句,插入适当地方。为了掩饰我的迟钝,说了句:“看来这里还得费点笔墨。”至善兄笑笑说:“不难。我替你加上了。”原来,至善兄在“我一丝不苟地”与“做了三遍”之间加了“比划着”三个字,收到了“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我和至善兄的心是相通的,我们有默契,有许多共同语言。写回忆叶先生文稿的时候,我给自己订了三条守则:一是亲见亲闻亲历,力求真实。时间、场景、人物、思想、感情、语言等细节不虚构,不文饰;二是“小题大做”,从小事说起,扩展到较大的方面;三是“让事实本身说”,一般不多加议论,即使讲点心得体会,也力求用当年的真实思想,不拿后来的和今天的认识移植到历史上去。我问至善兄:“你看好不好?”他说:“这三条很重要。我写《父亲长长的一生》,大体上也是这么做的。但要真正完全做到,很难很难。”我说:“我已经初步体会到写回忆文字的艰辛了。我在回忆父亲的时候,有一段文字:‘1937年,我7岁,有一天,祖母要我父亲代她写一封信给我姑姑,父亲口授:“萍女青览”,我写成“平女清览”,就挨了两下,我很委曲,说:“我不知道姑姑的名字。”父亲说:“女的名字有叫‘平’的吗?”我说:“有。《红楼梦》里的平儿就是。再说,‘萍’字也不是女人专用的,《申报》主笔邵飘萍就是男的,《雷雨》里的大少爷也叫周萍。”这段文字,尽管是我记忆中的实情,没有半点虚构,但我还是去查对了邵飘萍担任《申报》主笔的时间,查对了曹禺创作和出版《雷雨》的年份和大少爷的姓名。”至善兄说:“这段文字,很有趣味。那几个关键点,我也逐一核对过。我比你占点便宜,脑子里都有,不必现查资料。”

2005年一月间,听说至善兄骨质疏松,整副骨架子已经支撑不住他那魁梧的身躯,旧痕新伤,多处骨折,被迫卧床,我立即赶去,见他还是老习惯――“卧而不休”,正垫着一块硬纸板在改我的文稿呢。我说:“我很矛盾:盼你看,怕你看。你都病成这样了,我于心何忍!”他说:“我喜欢看,喜欢做这件事。你有了新作,尽管送来,不必顾虑。”儿媳妇沏上茶来,至善兄说:“这是你上次送我的茶叶,好极了。你这个人也真实在,好茶不留着自己喝,却拿来送人。”还没等我说话,他已经“言归正传”了:“桌上第二摞书上的第二本是你文章的剪报,你拿出来看看,前两天见报的那篇排校中有两个错。”我说:“我已经发现了:掉了半个引号,少了一个‘万’字。‘日理万万机的周总理’中‘万’字是你加的,校对同志不了解你的用意,当作衍文删掉了。”他说:“那你说说我的用意是什么?”我说:“周总理历来就是日理万机的,在那动乱的年代,内政外交、革命生产件件都得他亲自抓,还要花很大的精力去安排接待毛主席请来的几百万小客人,而十几位副总理都被打倒了,办公室的几十名工作人员都被精简了,所以说他‘日理万万机’一点儿不夸张。”至善兄笑了,说:“就是你能琢磨我的心思。”我说:“这篇里面还有一个类似的错误。我故意用了一句四川方言‘现在而今眼目下’,大概校对同志不知出处和用意,把‘眼目下’的‘目’字当作衍文删掉了,说起来就不带劲了。”至善兄说:“这回轮着我来替你作注解了。‘现在而今眼目下’是川剧《抓壮丁》里王保长的一句口头禅,给观众留下很深的印象。你是用这句话来影射动乱时期那种空话、套话、废话‘铺床叠架’的文风。”

已酉年的大年初一,照老规矩我是要去东四八条拜年的,前几天听说至善兄住院了,就来到医院,见他睡着了。听早来的开明书店的一位老朋友说,他已守了三个多小时,至善兄一直在昏昏沉沉地睡。听在旁照料的至善兄的小儿子永和说,他常说梦话,连做梦还在改我的稿子。我心里很不安,就说,“回头我把稿子带走吧”。正说着,至善兄忽然眼睛睁开了一条缝,他发现了我,一下睁大了眼睛,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我扑了上去,他一把握住我的手,紧紧地握着,一直没有松开,我顺势坐到床前的小圆凳上,面对面地交谈起来,还没顾得上寒暄问病,他就兴致勃勃地谈起了我的文稿。我在一篇文稿里讲到随叶先生参观小学的时候,我们同时想起丰子恺先生的一幅漫画和题画诗。至善兄问我:“那首诗是他自己写的吗?”我不知道“他”指丰先生还是指叶先生,就说:“是丰先生自己写的四句题画诗,我吟了‘踉跄趋讲席,诵读斗高声’,叶先生接着吟了‘我亦曾为此,而今白发生’(我摹仿了叶先生的口音和语调),我们相视大笑。”至善兄也笑了起来,这回我克制自己,没敢放声大笑。显然,这段文字也引起了至善兄对童年的回忆。我告诉至善兄,那篇《叶先生的悼亡诗词》发表了,报社把标题改成《叶先生的写诗填词》,我说:“其实不改也无妨。‘悼亡’专指悼亡妻,悼别人不说‘悼亡’。苏东坡的悼亡诗……”至善兄又说:“那篇《三角形两边之和大于另一边》有深意。你在叶研会上的发言……”医护人员进来打断了我们的谈话,正像叶先生在一首词里说的:“常恨深谈易歇”。

2005年3月5日早晨,听到医院报病危的消息,我赶到医院,至善兄看见我进去,突然兴奋起来,一边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一边高兴而无声地笑着。我用吴侬软语叫了声“阿哥!”,是第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了。他非常激动,伊里哇啦地说了一串带着浓重喉音的“话”,可惜他女儿小沫把耳朵贴在他嘴边,还是什么也听不清,只好说:“晓风叔叔,他看到你就激动,大家看了很难受,是不是先别跟他说话了吧。”我默默地坐了一会儿,他已安详入睡,两道厚长的白眉毛,高耸的颧骨,微微歙动的鼻翼,白里透红的脸色,跟他父亲一模一样,17年前也是在这家医院,也是在这类病房。临走的时候,小沫送我一本刚出版的至善兄的力作《父亲长长的一生》。唉!至善兄长长的一生,几乎都用笔、用语言、用实践在写、在解读、在传承他父亲长长的一生,却很少写他自己。我很后悔动手晚了,关于老叶老的《回忆》刚开了个头,就要写这篇《〈回忆〉的回忆》,来回忆小叶老了。唉!我也老了,过不了几年,回忆别人的人,也就成了别人回忆的人了,但愿多少能留下一点值得别人回忆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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