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 |
这一卷日记写于1911年1―10月,当时胡适就读于康奈尔大学农学院,同时兼修英文,于是作为英文典范的莎士比亚戏剧成了他研读的重要对象。日记中最早的记录是2月17日:“读莎氏‘Henry IV’,‘Shakespeare’当译萧思璧。”此后萧思璧这个名字就不断出现在日记中,短短几个月,胡适就读完了《罗密欧与朱丽叶》、《哈姆雷特》、《李尔王》、《麦克白》等莎翁名剧,其他不那么有名的作品胡适也不放过。他在8月30日日记中写道:“读‘The Tempest’。连日读萧思璧戏剧,日尽一种,亦殊有趣。”日尽一种,这是何等的阅读热情和阅读速度!
胡适不仅读莎士比亚戏剧,而且还给予评论和研究;胡适后来没有写过专门研究莎剧的著作,因此他在日记中的论述也就显得更为珍贵。他在读完《罗密欧与朱丽叶》后有这样的评论:“此书有数处词极佳,如《初遇》、《窥艳》、《晨别》、《求计》、《长恨》诸节是也”。而对于《麦克白》,却坦承“此书为萧氏名著,然余读之,初不见其好处。”不因为是名著就盲目地赞美,而是根据自己的阅读体验来判断。早年的胡适已经体现出学者应有的思想独立与精神自由的风范。
胡适的评论还有一个更大的特点,就是比较――将莎士比亚的剧作与中国戏剧进行比较,在互相参照中评议其高低优劣。比如他认为《罗密欧与朱丽叶》尽管词清句丽,但情节不佳,“正如吾国之《西厢》,徒以文传者也。”更为全面的比较则是针对《哈姆雷特》而发的:“‘Hamlet’为萧氏剧中人物之最有名者。其人以孝子而遭再醮之母,其所嫁又其杀父之仇也。以仁人之心,而处天下最逆最惨最酷之境;以忠厚长者,而使之报不共戴天之仇:其仇又即其母与叔也,其事又极暗昧无据。荒郊鬼语,谁则信之?不知者方以为觊觎王位耳。读其事者,宜合吾国史上伯奇、申生、子胥诸人之境地观之,尤宜知王子处境,比较诸人尤为难处,其人其事,为吾国历史伦理所未有,知此而后可以论此剧中情节。”这是从内容上来比较,至于形式方面,胡适对《哈》剧中大量使用独语(soliloquy)有一段精辟的见解:“独语为剧中大忌,可偶用不可常用,此剧独多用此法,以事异人殊,其事为不可告人之事,其人为咄咄书空之人,故不妨多作指天划地之语耳。吾国旧剧自白姓名籍贯,生平职业,最为陋套,以其失真也。”
胡适的此类论述,比起林纾之所谓“莎氏之诗,直抗吾国之杜甫”(《吟边燕语・序》)来,不知道要高明多少,可以说代表了20世纪初期中国比较文学研究的最高成就。如果以当时的标准衡量,胡适的过人之处在于能够熟练地阅读英文原著,而从今天的角度来看,他的难以企及之处更在于年纪轻轻时已经具有良好的中国文学修养,留学异国并没有停止他对这一修养的提高。胡适在8月29日记其一天的活动道:“晨起读王介甫《上仁宗皇帝言事书》,……访Prof.Wilson,承其导观气象所(Weather Bureau)一切器械。夜读‘King Lear’。”一日之计在于晨,胡适将这段时光用来读并非他本人正业的古书,虽然未必天天如此,但在这获取知识的举动背后所体现的中国早期留学生的家国之情是让人感慨和感动的。他在评论莎剧时总是不忘与中国文学进行比较,体现的也正是这份感情。
中国最早译介莎士比亚的戏剧可以追溯到林纾和魏易合译的《吟边燕语》(1904年),但这个古色古香的名字对应的其实不是任何一部莎翁的作品,而是兰姆姐弟编写的《莎士比亚戏剧故事集》;原汁原味的莎剧全译本的出现要到1922年,这一年上海中华书局推出了田汉译的《哈孟雷特》。从这样一个背景来看,胡适对于莎剧的阅读与研究可以说是非常之早的。可惜他始终没有尝试翻译过莎剧,令人欣喜的是在日记中留下了他翻译的莎士比亚诗中的警句:“人生趋其终,有如潮趣岸;前涛接后澜,始昏倏已旦。”当时胡适还没有开始考虑白话文的问题,所以用的是古体;后来梁宗岱的白话文译文是这样的:“象波涛滔滔不息地滚向沙滩,我们的光阴息息奔赴着终点;后浪和前浪不断地循环替换,前推后拥,一个个在奋勇争先。”(《莎士比亚全集》11卷第218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胡译颇能传达出其中主要的信息,而又很像一首中国传统的五言绝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