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伟希,清华大学哲学系教授。著作有《金岳霖哲学思想》、《传统与人文:对港台新儒家的考察》、《知识、逻辑与价值:中国新实在论的兴起》、《中国本土文化视野下的西
方哲学》等。《中华读书报》的编辑问我:你印象最深的近现代中国学者是谁?当我说是王国维的时候,我怕打扰了他的寂寞。王国维生前寂寞,身后也喜欢寂寞。
世上研究《红楼梦》者大有其人,有人喜欢当“索引派”,有人有“考据癖”。而王国维之研究《红楼梦》,乃出于“寂寞”。《红楼梦评论》开卷云:“老子曰:‘人之大患,在我有身。’庄子曰:‘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篇中又云:“呜呼,宇宙一生活之欲而已!而此生活之欲之罪过,即以生活之苦痛罚之;此即宇宙之永远的正义也。自犯罪,自加罚,自忏悔,自解脱。美术之务,在描写人生之苦痛与其解脱之道,而使吾侪冯生之徒,于此桎梏之世界中,离此生活之欲之争斗,而得其暂时之平和,此一切美术之目的也。”要看出《红楼梦》是一部言人类欲望之悲剧的书,此人不必有大欲望与大痛苦,却必有大寂寞。何以言之?试想想,假如不是一甘于寂寞、且处于寂寞境地的人,他会冷眼旁观,看出世事纷纷、世人竞竞的众生相么?而假如是一生来欲望甚强之人,他奔走于竞争之旋涡中尚且来不及,还有心思去对生活之本相作形而上的思考么?因为寂寞,才冷眼旁观;因为寂寞,才看透了众生相,于是,王国维自认为读懂了《红楼梦》。他说:“《红楼梦》者,悲剧中之悲剧也。”人生之欲乃一大悲剧,而《红楼梦》则将此人生之大欲导致的悲剧,以艺术的形式尽展示于世人。
不仅读《红楼梦》如此,大凡一切真正艺术品和哲学的产生,也来自于心灵之寂寞。这种心灵对寂寞的感受,又称之为“无聊”。王国维在《人间嗜好之研究》中说,人生最大的痛苦,乃“空虚的苦痛”,空虚的痛苦比“积极的痛苦”还难受,积极的痛苦还包含着对生活之欲,而空虚的痛苦则从根本上是对生活之欲的否定。那么,人一旦陷入这种空虚的痛苦之中,是否就真的会放弃生命呢?也许会,也许不会。而大多数人之所以即使陷入空虚之痛苦而仍然能活下去,是因为人类有种种“嗜好”之缘故。嗜好能慰藉“空虚之苦痛”,它甚至是生活之欲的一种转移。从这种意义上说,王国维认为,艺术与哲学的产生,其实与人类其他各种嗜好,如博弈、跑马、狩猎、跳舞等娱乐活动本无大异,“亦不外势力之欲之发表”。他说:“且吾人内界之思想感情,平时不能语诸人或不能以庄语表之者,于文学中以无人与我一定之关系故,故得倾倒而出之。易言以明之,吾人之势力所不能于实际表出者,得以游戏表出之是也。”这里,王国维道出了文学艺术的真谛:一切真正伟大的文学艺术作品,都是超功利的“游戏”的产物。人会游戏,故才有艺术作品的产生。这里,艺术是包含着哲学在内的;艺术不同于哲学的地方在于:哲学发明天下万世之真理,而艺术则表现天下万世之真理。它们两者都是人类“无聊”的产物。
艺术和哲学产生于无聊,而且人只有在无聊的情况下能真正欣赏艺术与哲学。因为只有在无聊状态下,人才是超出功利的。在这种情况下,人们欣赏艺术和哲学著作,不是去为了获得实用性知识,而仅仅是一种纯粹精神与智力上的探险活动。所以,无论艺术、哲学的创作也好,欣赏也好,它们都于世“无用”。在《论哲学家与艺术家之天职》中,王国维写下了这么一段话:“天下有最神圣、最尊贵而无与于当世之用者,哲学与艺术是已。天下之人嚣然谓之曰无用,无损于哲学美术之价值也。至为此学者自忘其神圣之位置,而求以合当世之用,于是二者之价值失。夫哲学与美术之所志者,真理也。真理者,天下万世之真理,而非一时之真理也。……唯其为天下万世之真理,故不能尽与一时一地之利益合,且有时不能相容,此即其神圣之所存也。”艺术与哲学对于人类皆无实用,那么,为何人类还需要此种无用的东西呢?王国维的解释是:“夫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岂不以其有纯粹之知识与微妙之感情哉。至于生活之欲,人与禽兽无以或异。后者政治家及实业家之所供给,前者之慰藉满足非求诸哲学及艺术不可。”啊,原来如此!
王国维之死是一个谜,一个永远的谜;猜测者纷纷。殊不知:他生前寂寞,死后也愿意寂寞。王国维学术生命的两次转向也是一个谜:惋惜者有之,称庆者有之。然而,种种的学术成败之论对王国维来说是毫不足道的。他的学术生命之旅,一任其性情而定,乃有感于生命之“无聊”,而属于他本人的一种“嗜好”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