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权威辞书解释,“书籍”是用文字、图画和其他符号,在一定材料上记录各种知识,表达思想并制装成卷册的著作物,为传播知识和思想的重要工具……有趣的是,同样是权威辞书,对“书”的解释仅仅为装订成册的著作。更有趣的是,权威辞
书还认为,书其实就是书籍。这很有些白马非马的吊诡。
所谓“不可思”,不过就是books而已,仿佛好长一串的解释,要害不过当腰一点。一长串的解释正确无比,而当腰一点则在正确无比之上,又添加了若干亲和力乃至额外的张力,特别方便放下包袱,随便做点甚。这便是本栏立意所在。
唐代的颜元孙,编了本小册子,叫作《干禄字书》。干禄就是求官的意思,禄指的便是官吏们的俸禄。从题目上理解,这该是最明晃晃宣扬读书谋利禄的书。不过该册子的实际内容,则是专为官僚公文写作辨别字体的,虽然属于长官们的案头书,却不含有什么政治智慧。后来他的侄子外放作官时,将这干禄之书书写刻石,则不失为一件文物,因为那侄子便是著名的颜真卿。
老话说,人生在世,吃穿二字。圣人教导,饮食男女,大欲存焉。这些个吃穿男女的用度,实在说,没一个可以天上掉下来的,都得耗费些心思才求取得到,所以禄是一定要干的。能够用读书将那不可一日无此君的禄干来,无疑是知识的胜利,于是历史上苦读的故事不绝如缕。
较早的范例,该是头悬梁,锥刺骨。本来书是读来讨趣的,这里却听着像上刑。头悬梁的具体做法是,当深夜苦读时,为克制睡魔,用绳子拽住头发,一旦昏沉闭眼,自有头顶绳索抻着,脑皮护痛,只好醒过神来继续苦读。这是汉朝孙敬的发明。锥刺骨取法则是下三路,苏秦求官不得,回乡不富贵,亲骨肉也要轻贱,只好拿自己骨头上的肉开刀。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之深夜,乏味阅读,精神即将垮掉,便抄起利锥,照着自己的大腿乱扎。
比较而言,锥刺骨的法子,相对缺乏技术含量,不如悬梁的绳子来得更为底线――那是在完全丧失知觉下的终极提示哟。看起来,苏同学的犯困程度也即刻苦精神,远不如后辈小孙也。不料这苏同学后来竟然佩六国相印,风光把那小孙远远抛在后边了。
还有个叫车胤的,好学不倦,大凡这样的好学生,家里面都是囊中羞涩,买不起灯油,只好缝了白色练囊,捉来几十个萤火虫,收入囊中,用来夜以继日地读书。这是著名的美谈,还写进了《三字经》,代代唱诵不绝,妇孺皆知。这该是更加自觉的行为,内中最痛苦的,不过是那圈禁起来的萤火,只管借光,恐怕未必投料饲养,十分的不护生。
另外的借光掌故,则来自匡衡。据说这孩子也是勤学而家贫无烛,觑得邻家烛光闪烁,便穿壁引光,以书映光而读之。但这两个掌故都有些麻烦。譬如萤火虫的屁股能否照亮书本,令人狐疑。这事康熙爷在热河做过实验,据说是不能辨认,可见荒唐。而洋观察法布尔的实验结论,则是在漆黑的地方,让一只萤火虫在一行印刷出来的字迹上爬动,还是可以清楚地看出一个个字母甚至不太长的字词,但在此范围之外,就什么也看不到了。于是他断言,用这样的灯来阅读,是会很快令人厌烦的。这样的结论,倒是反证出,本案读书之苦,大约正在于抑制厌烦的阅读情绪。
另一位叫孙康的,为解决没有灯油的穷酸,溜达到屋外,趁着雪光,连宵不睡地彻夜勤读。只是,该小孙的症结,除了穷酸的衣裳能否抵御整宿的严寒外,一旦冬日不再,或者全球气候变暖后降雪概率几乎为零或只降不大发出雪光的霰粒时,如何制订应对预案。
类似的季节困扰也氤氲在小车身边,尽管萤火虫的发光时机远多于降雪,并且全球变暖的天气恶化反倒成为延长萤火发光时间的利好,但在全球气候恶化到四季都暖之前,车同学的阅读形势依然十分严峻。对车同学的质疑还不止于此。周作人说,即使囊萤可用,那白天化了工夫去捉,却来晚上用功,岂非徒劳?而且风雨时有,也是无法。此老一向目光犀利,于天气之客观存在之外,竟瞧看出用功不均的主观底细来。
如此看来,反而是被老婆休掉的朱买臣,读书干禄时,并非一味的痛苦。川娃子老朱,每日砍柴糊口,干禄的需求相当紧迫。按说老朱身怀超越锥子的利器,柴刀本是最好的自虐工具。但老朱并未将读书胡乱提升为残害自己的浏览器,而是营造出比杰士邦更安全更有创意的境界:每当砍柴时,将书本搁在林下,书读在心里,刀却砍在树上;收工回家时,又将书本吊挂在柴担前,字句念在嘴里,脖子却是不肯抹的。这般的诗意阅读,虽然意在干禄,且不乏作秀成分,但一不伤身,二不靠天,更不殃及他人,真正是全无纰漏的好榜样。无奈这样的读书种子,太太却叵耐,看老朱好似呆鸟,及时把自己改嫁他人。乱巧老朱居然发迹,好教前朱太后悔,腆颜动议复婚,老朱则马前泼水,收不起自是不肯破镜重圆也。
当然,上述情节是戏文版本,和《汉书》里的老朱不大一样,但却是大众能详的励志范式。前贤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大可不必认真啦。只是,在以上成功人士的花絮之外,那些痛苦阅读之后依旧干禄不得的更多事例,书上就不屑絮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