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书籍的“毛边本”,我曾经有过那么一点儿心意,写在十二年前《说说“毛边本”》一文里,文章主要说的是“毛边本”与“书话集”之间的某种联系。我发现,大凡喜欢书话的人,在图书美学观上,由启蒙而自觉,或先或后地都认同了书籍的“毛边”之美,最后几乎都自动皈依了以鲁迅为首的“毛边党”。至此,则在爱新文
因此,知“毛边本”之趣味与否,乃是一个读书人在书籍文化的殿堂里能否登堂而入室的一个标志。用时下的俗语来比方,是否家藏“毛边本”并欣赏之,乃是检验主人在书文化世界里,能否从“厨房”的物质层面,昂然而入“厅堂”精神层面的重要尺度。因为我在那文章中曾经指出:“它是与世人叫嚷的‘信息时代的阅读’背道而驰的东西,贵在把玩,讲究沉潜,融入的是人的情意,鉴赏的是书的韵味,那是一种真正书与人、物与我、友与情交融,甚至于可以‘两忘’的阅读境界。”
多年前,我曾在合肥一家旧书店里寻得一本卢震京编、刘国钧与李小缘合校的《图书馆学辞典》(商务印书馆1958年9月版),其中有“书边”一条述及与之有关的种种“学问”,我以为此既为先人图书美学之创意结晶,则从事图书文化之博雅君子不宜不知也。
“书边”条目的释文谓,线装书页上之四框为边,平装或西书除脊部外,其余切口处总称为“书边”,大抵“精装书边,翻读日久,易着手污,为使阅者增加美感起见,有将三边加着颜色者,统称之为‘色边’”。其重要者有“霜状边”、“大理石状边”、“红边”等各类,对于家藏西洋书的人来说,以上当颇熟悉。至于其“形式”,大抵可分为“切口边”、“未切边”、“压花边”、“两面光边”等。要不是多读书,谁能想到在旧书市或图书馆书库中积存的古旧书里,尘封着这么多的书本知识和书文化学识啊。
有关“未切边”之书,边春光主编的《出版词典》中说:“平装本的一种形式。书芯装订成册后不加裁切,让读者在阅读时自己裁开。使书边不齐,以保留自然朴素之美,增加读者对书籍的亲切感。国外这种装订形式多用于页数不多的文艺书籍,以法国较常见。我国在30年代也曾采用过这种装帧形式,如鲁迅《域外小说集》初印本即为‘毛边不切’的。”
其中说“国外这种装订形式多用于页数不多的文艺书籍,以法国较常见”,颇切事实。胡愈之先生于1984年初答《人民日报》记者问时说:
法国读者是很讲究书籍装帧艺术的……重要的著作,特别是文学作品和学术论文,一般装订是不切口的,封面也是纸的,不过上面印上书名、作者的名字。这种书买来后,要用切纸刀一页一页地裁开,才可以阅读。
《人民日报》的文章刊出以后,陈原先生见到胡愈之,就同他谈起了法国书籍装帧技艺的话题。陈原先生后来回忆说:“我告诉他,我幼年受鲁迅‘毛边党’的影响,热衷于学装法国式的书籍。原来法国讲究的文学作品都是不切口的,封面一般用绿色或橙色纸写上作者名、书名等等,没有现在所谓的封面设计,都用穿线装,一帖一帖的订在一起,所以拿到这样的书,都要用裁纸刀一页一页地裁开,才能阅读……读完之后才拿去装订作坊装上封面。那时封面可选用羊皮,花布,用金银或其他颜料印上你喜欢的样式;或者索性自己来装。”
众所周知,鲁迅对“毛边书”情有独钟,曾经积极倡导之,并自称“毛边党党员”。我国早期的新潮社、未名社、创造社、希望社和北新书局等,都问世过“毛边书”,只是能够流传至今的,实在是不多了。
多年前,我曾创意戏做一个排行榜,将鲁迅推为“毛边党党魁”,而以唐?、周煦良、钟叔河、黄俊东为“四大金刚”,钱伯城、林辰、姜德明、龚明德、董桥、陈子善、余章瑞、谢其章为“八位护法使者”。其实此外的资深爱好者尚多,如上述陈原先生就是遗贤之一。
我的老师白化文先生去年秋曾赐毛边本《人海栖迟》(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8月版)一种,其中有《侍座话“毛边”》一篇,说是老师年轻的时候,先后听到先辈们闲谈,略云:毛边本始于欧洲。真正的毛边本的规格是,只裁地脚(下切口),不裁天头(上切口)和翻口(外切口)。洋装书直立在书架上,裁了下切口即地脚,就和一般的裁去三边的书一样,容易站立。不裁天头和翻口,目的有二:
一是相信对方一定会裁开看的,这是把对方当知音看待。另一个目的是,看书时,一般是翻阅书的翻口即外切口一侧。看的时间长了,书边会变脏发黑。那时,可以用大型切纸刀顺着边切一切,边上就又干净了。
老师还记得,当年北京东安市场就有店家出售“各式各样的中国式带鞘的腰刀或宝剑状的小型刀剑,而且往往十二个一打,放在精致的匣子里售卖”,那就是配合毛边本使用的裁纸刀。
十二年前,从未与“毛边党”有任何瓜葛的上海作家赵丽宏,收到了该党第三“护法”姜德明先生所赠《余时书话》(四川文艺出版社1992年9月版)后,不觉欣喜。他体会道:
这种边读边裁的书,要让读书人付出一些劳动,是一种古典与现代、脑力与手工相结合的特殊情调,一种和现代文学相联系的情调。旧时的毛边书我见过,但那是被前人读过裁过的。《余时书话》是我亲手边读边裁的第一本毛边书……这是对我的阅读耐心的一种考验,也是对这本书是否好读的一种测验。
结果是,他一边读一边裁,“专注而愉快”,只用了一天半,手中的裁纸刀“就将这本书裁到了最后一页”。
试想,在当今这个日新月异的信息化时代,来上几个“毛边本”,于日间生计忙碌之余,乃至晚间荧屏喧嚣之后,安身于乱书桌前,端坐在冷板凳上,开镰试割新书之叶,一页一探其“读书滋味”,同时以自己的手工,亲炙着在机器工业时代已愈来愈少见的“另类美”――“一种参差的美,错综的美”(唐?语)……然则“毛边本”这一“爱书人的玩意”,岂是“小道”哉?
对于“毛边书”,我的目光虽时一投注,却从未曾追随“入党”。大抵斋中陆续所积数十本,未曾“开镰”者比比,心中愧对赠书诸君子也。愧疚增到极至,于是接桃而报之以李,也曾出手弄出几种所谓“毛边书”还赠之,远岁如梁永之《雍庐书话》,近年如《开卷余怀》、《徐雁序跋》和《旧时书坊》者皆是。
不过今年晚些时候,却有回忆性散文小集《乡下月》定稿(今春以来,先以专栏文章逐期刊于《苏州杂志》)。决计全书作十余篇,正文以百页为限,插以人生旧影。据此体量,最宜于以“毛边”治之。设想中拟编号百册,以为交游文坛流连书林之赠物,以达“嘤其鸣矣,求其友声”之意。至于“毛边党”众位大力神是否终以是书而掳余入伙,却未可知。不过,有了《乡下月》在案,假如真有此事,届时也就只得半推半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