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中先先生逛完书市,有“好译者太少”的感慨(见1月《中华读书报》)。类似的感慨,仅见于《中华读书报》者,我记得去年就数到了三。每一回读,都觉得很惶愧。盖翻译一道,我也学过数年,学得不好。我的劣笔,未必不是发人感慨的译文之一。故每听这样的话,就有穿地而去、不想人见的念头。
“约翰逊字典”
倘把这“编字典的人”,改为“翻译者”,时态由过去变为现在,地点由英国换为中国,那这话几分真,几分假呢?出版社、大学、科研机构的诸公们,可不忙着回答,先摸摸自己的心口吧。
我曾是这倒霉蛋中的一枚。记得前些年译书,若粗用心思,则平均一天的所得,约1500字,一个工作周,得8000余字。换成人民的币,不及500元。税五成一,去约百元;一天八个馒头,去两元;三碟子咸菜,一元;一包劣烟,三元;三杯“膏沫茶”,一元;电脑的损耗,又三元。七扣八减后,一周的净收入,就只300余钱了,不及花楼提茶壶的收入。当然九渊之下,尚有重泉,食荼之甘,胜于尝胆,较之街头乞食的苦哈哈,这收入也不算少。
但僧史记古代译经,例有僧场之设。其中有“宣梵本者”,“译语者”,“笔受者”,“缀文”与“润文者”。单看角色之多,就知花费之大。什师设经场于长安,生活豪奢一如王侯;则知虽圣人,也要吃得好饭,才译得好经。一天八个馒头,三碟子咸菜,译文就有菜色,无什师译本的光泽了。五、六十年代译书,千字得20余钱,不必克俭到喝“膏沫”、抽劣烟,全家犹有肉吃。译界有傅雷,岂是偶然呢?如今的物价,去当时30倍不止,但我看眼下的译文,差前贤不过10倍。这个成绩,我是喜而过望了。论事要平恕,喂耗子料,求千里足,岂有此理?
当然译书者,没有为发财的,名也不敢想。指挥家“译”曲谱,照片可上唱片的封面:这曲子是卡拉扬的,那曲子是阿巴斯的。作曲家的名字,反成了陪衬。若论“再创造”,译书是甚于译曲的,但你的照片,连勒口也上不了。你那名字,还招人烦,惹人厌,因它提醒了读者读的是译本。若读书为乐趣,他便怀疑那给人乐趣的精华,你给译丢了大半,他若读原文,原可尽取其精华而归的;倘为做学问,填脚注,你那名字就更要不得:查慎行为康熙捉刀,不闻“御制”的诗前,有冠查某之名者。我偌大的学问,还不能与作者共语么?故引用你译的书时,你的名字,是必欲去之而后可的。
除脑子有病,或为求一饭之饱,或为贡媚于洋作者、好应邀登哈佛之学堂、游巴黎之官厅,如今懂几个洋码的人,竟还有簪笔译书者,不可不谓天下的一奇。五、六十年代,译书除是个营生,还算个“事”。杨周翰译《变形记》、贺麟译黑格尔,学校当轴的诸公,想来是计其为“成果”的。如今不成了。作而不述,否则就下岗。我曾译三流的书,如今做四流的学问。设“亡是公”问我,哪个更要才学,更耗心力,我必答曰“差不多”的。同样是猛榨你的脑瓜子,同样是夹鼻载镜、登陟于藏书楼里。那么哪个更有益呢?这也很难说。起码四流的学问,不及三流的译述。比如我译书的当年,就颇以“传经”自诩,深感是有益于人、有益于世的。如今做学问,不过“得一察焉以自好”而已。有点鸡毛蒜皮的心得,就孔雀照尾、沾沾自喜;了无心得,也得“竿木随身,逢场作戏”,以便年终时,好“登记成果”,无聊得很呢!这又何益于人,又何益于世?
译书的人,不为名,不为利,不过见了好书,情不能禁,必欲他人一读而后喜。于是铺纸吮毫,雕章琢句,兀兀数月、数年的时间,尽力于不同文、不同种、不同教、不同风、乃至做古数百年、不能请你登哈佛之学堂,游巴黎之官厅的异乡人(也许他活着时,是和你一样的倒霉蛋),只为同文同种的同胞,与你有同样的喜悦,同样的收获。这样的好人,却谋一饭之饱而不得,求做“猢狲王”亦不见许。生人道尽,我辰安在?
本・琼生(Ben Johnson)说:“世风腐败之处,语言也随之。语言的污烂,是精神生病的标志。”霍尔姆斯(Oliver Holms)谈伊丽莎白时代,说“语言腐烂了,臭气还熏染了一国的良心。都铎时代文风的轻浮,至斯图加特朝,就演为弑君与暴乱”。此即《汉书》说的,“天下无道,则言有枝叶”。如今的译文,诚然污烂,脱自译文之模子的新汉语,也无腔无调,信口胡吹,行于不当行,止于不当止,全失了汉语的节奏与动感;词汇之贫乏,不如非洲的土人。译文作孽之大亦甚矣!但谁实为之?
记得四年前,我结束了最后一本书的翻译,时间已是午夜了。望望窗外稀落的灯火,心里很落寞;便打开影印的《约翰逊字典》,找序言读。掩卷后,龚定庵的一首诗突然冒了出来:
狂胪文献耗中年,也是今生后起缘。猛忆儿时心力异,一灯红接混茫前。
于是陡然一惊:真是“今生后起缘”呀!怎么会走上这么条路,这是去哪的?成功了,无掌声,苦得像牲口,一无报偿。我祖上倒有余财,但我爷爷给我的遗产,只有“地主”的成份;我老婆也无奁资,想“泥她拔金钗”补家计,其奈她的头上,只有根猴皮筋。眼下倒有隔夜的口粮,但再这么下去,磬釜飘尘的日子,只怕不远也。去他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