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1年出版的《动物史》中,丢勒犀牛的画像
牛顿是古人,他死的时候,曹雪芹还在童年;爱因斯坦是现代人,他访问日本途经上海时,中国共产党刚刚成立。但是有一位英国小女孩却把俩人搞混了,当她终于得知爱因斯坦还活着时,立刻提笔给他写信:“我本来早就应该给你写信的,只是我不知道你竟然还活在世上。我肯定是把你和牛顿搞混了。”这也难怪。套用一下托尔斯泰的名言:“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幸”,我们也可以说:“伟大的人物个个耀眼,平凡的众生各具笑貌。”耀眼,所以容易搞混。记得有一部拍徐悲鸿的电视剧,上世纪20年代的大学办公室里,竟然挂着爱因斯坦晚年的照片;须知,爱因斯坦是1955年去世的。
牛顿和爱因斯坦虽然同是大名垂宇宙的科学伟人,但他们其实有许多不同;这里只提一点,这一点看似很小,却也许意义并不小。1986年,全世界纪念牛顿,是纪念他的主要著作《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问世三百周年;《原理》初版未标日期,“1686年8月”的字样,是1713年出第二版时倒填上去的。2005年,全世界又纪念爱因斯坦,那是纪念相对论发明一百周年;爱因斯坦关于相对论的第一篇论文《论动体的电动力学》,登在1905年9月号的德国《物理学杂志》上。牛顿写厚书(现在叫“专著”),直接出版;爱因斯坦写论文,通过刊物发表。这反映了他们各自所处时代在科学权威性建构方式上的不同。这一类的区别,多数讲科学史的人并不注意,却是眼前这本书――《历史上的书籍与科学》――关注的重点。
以往科学史的舞台上,上上下下都是些重要思想和理论,你方唱罢我登场,演示了科学的进步;与思想理论相关的其他社会因素,最多作为“背景”略一提及,“注意”是谈不上的。现在,科学史家开始注意背景了。因这一“注意”,“背景”就活动起来,不再是背景,与思想理论互动起来,成了舞台上的重要角色,有时甚至是主要角色。从“不注意”到“注意”,不仅是认知范围的扩大,更是历史意识的进一步渗透。对肠胃来说,观察面食的发酵过程,不一定有助于消化;但对头脑来说,观察思想与各种非思想社会因素的互动,则一定有助于理解。
《历史上的书籍与科学》一书,既以书籍与科学的关系为纲,可以收纳的内容就极其丰富了。羊皮手抄本,早期印刷本,16世纪阿拉伯人绘制的世界地图,炼金术文献和星相图集,多彩多姿的装帧风格,千奇百怪的自然界图解,可以说应有尽有,令人目不暇接。图书馆怎样从博物馆分离出来?定期刊物怎样从学者们彼此通信讨论科学问题的风气中孕育出来?最初的索引是怎样形成的?百科全书在启蒙时代,怎样不同于今日仅作为备查工具书的地位,而起着“展示科学事物中各个环节之关联”的作用?问题的清单可以开列一大串,都有征引广博而条理清晰的叙论。对阅读经验的历史也有引人入胜的论述:一方面讲读者的兴味怎样影响着书籍的生产,这里面有经济学的眼光;另一方面又讲阅读如何以不可预测和无法控制的方式改变着读者,书里有专门一章,题目就叫做“阅读生理学”。关于更广泛范围的历史研究,书里也常有极富教益的提示。例如,讲占星术的一章指出,应注意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占星术在政治决策中的作用;这对于一向把马基雅维利式的谋略当作政治决策关键的历史认知方式,无疑是开出了一个全新的问题维度。
《历史上的书籍与科学》由20篇相对独立的论文组成,书末附有22位作者的简介;其中的两位承担了主编的责任。他们颇具匠心地将20篇论文分为3组,以时间为经,以问题为纬,把全书结构成一个有机整体。所有问题中最重要的问题,就是上面提到过的科学权威性的建构方式;这个问题也牵涉到现在和未来。曾经,科学的权威性就在于那些经典著作本身,因为它们是富于创造能力的天才写作的。随着印刷术普及,书籍日益增多,特别是教科书的大量涌现,书籍本身即是权威的观念成了一种过时的浪漫主义。科学权威性的所在转移到了实行同行评议的专业期刊;出书的科学家可以得到版税和公众声望,却不能以此收获学术声望了。现在,情况又在发生本质的变化,科学期刊的权威性受到了严重挑战。电子网络遍布全球,“不发表,便毁灭”的旧格言,变成了“只要写出,就能面世”。期刊也在电子化,电子化的科学期刊,与“博客”上的圈地又有什么区别呢?其权威性又何在呢?本书主编在导言的末尾直抒心声,对过去了的“书籍的方便和厚重”表示一种无可奈何的怀旧情绪,但他们写这本书,仍有其良苦用心:了解历史,“将使我们在应对现实问题的焦虑和困境中,具有多一点的批判性和敏锐性”。
这本书让那种“不是学术书,就是通俗书”非此即彼的两分法失效了,它学术性、研究性很强,同时趣味性、可读性也很强。它可以正襟危坐地“读”,也可以斜倚横卧地“游”。不说别的,光是那二百多帧从“历史上的书籍”里采撷的插图,就足以构成一幅系统的“时间隧道”;这“隧道”不是单线条的,它骨干挺拔而又枝节繁密,读者进入其中,赏心悦目之余,自能生发一些回到了过去的实感。近多年来,旧书市场十分活跃,喜欢把玩旧书的人越来越多,但是亲手摩挲域外旧籍的机会毕竟难得,有这样一本书在眼前,至少在视觉感受上,可以“慰情良胜无”了。
《历史上的书籍与科学》,(英)玛丽娜・弗拉斯卡-斯帕达、(英)尼克・贾丁主编,苏贤贵等译,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6年2月第一版,42.5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