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皮杜现代文化艺术中心是巴黎的一大怪物,它座落在市中心,像一大群古旧建筑中生出个怪胎来。周围全是灰黄柔和的颜色,突然冒出些深蓝、大红、黄色和绿色的管道,肠子似的缠绕物,像是把一活物剥了皮,让它的骨骼、
比如大厅内放置一巨大钢盔,直径约一米五,那就算一件艺术品了。一辆红色汽车的铁壳被压成一块长方形,一个玻璃橱窗里放满杂乱废纸和折叠的纸板,还有一条带血的月经带,题为“墙上的构成”,那也是件艺术品。还有一个亮蛋,是个剃光头的中国人,用墨在脸上写字,先写得稀疏还能辨认,如写有“愚公移山”、“天人福禄”等字,后越写越多,越写越密,变得密密麻麻,黑成一片,最后那人变成一个柏油一般黑亮的怪物,9幅照片从少到多,由浅变深,构成了这题意为“family tree”(家族谱系)的画作。另有一间屋子堆满一捆捆粗毛呢,十足一个仓库,只是中间放着架钢琴,让你看到某种不协调。另一间屋子墙上安置了20个橱窗,玻璃橱窗内挂满杂乱无章的纸片、信笺、照片、笔记本……这些全是蓬皮杜艺术殿堂内供奉的“艺术品”。
展室中还配有影视放映,其中有一处电视放的是法国艺术家克莱因对许多听众宣讲自己的先锋理念,旁边请有乐队伴奏,然后叫上几个赤裸全身的美女模特,每人提桶墨汁,上场就用刷子蘸墨往自己身上抹,待乳房和前身涂得漆黑一片后,就躺在纸上蹭抹、打滚、爬行,或用躯体在墙上像盖图章似地印上黑印,目的皆是不用手,只用天体部位,比如乳房、大腿、肚皮就留下墨迹,制造史无前例的艺术品。这是发生于1960年的事,或许是最早的行为艺术了,但绝无任何美感,反让我厌恶。克莱因是个制造神话的人,曾在画坛大红大紫过一段,可惜他26岁才开始学艺术,34岁就离开人世。对此类不靠画笔,却靠左道旁门取胜的“艺术家”,我从来心存鄙视,我看不起此类打着艺术幌子,其实不过是糟蹋艺术声誉的东西。就像有人叫狗、猩猩、大象作画,那不过就是涂鸦,是鬼画桃符,是走火入魔的歪门邪道,根本不值得重视。
当然展厅中也有让人惊觉叫好的作品,比如一截像钢管似的作品,光滑、晶亮、简洁,观赏性强,像个非常精致的工艺品,色彩造型都很美。还有一间奇形怪状的房子,取名“冬天的公园”,有扇耳朵形状的门,进屋后地上和墙壁全画满怪异的粗黑线条,地像是用塑料泡沫材料制成的,忽高忽低,没一点踏实感,一进去就像进入到一种不可思议之境,能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神奇感和怪诞感,此类东西倒是让我产生了新奇感,值得思索。
现代艺术据说具有颠覆性和叛逆性,普遍给人裂断、撞击权威、挑衅与挖墙角的印象,他们主张“去美感”、“去艺术”,处心积虑要造外形之反。阿多诺说:“现代艺术媒材的质感化与题材的现实化,本身就是去美感和去神秘的‘世界醒悟’――具有启蒙作用,而玩弄媒材的游戏性格,则涉及到艺术家的纾解、叛离和摆脱――具有自我救赎作用。”阿多诺是个替现代艺术热情辩护的理论家,他的理论本身就像现代艺术一样晦涩枯燥,我不知道他内心究竟喜不喜欢那些胡作非为,没有任何美感和艺术性的东西。其辩护词是出于理论需要,成名炒作需要,还是发自内心的理解与热爱?
为证实我在蓬皮杜艺术中心的印象,我又第二次去“朝拜”它。通过在蓬皮杜国际艺术中心的两次游览,我懂得并非凡艺术殿堂供奉的都是好东西,滥竽充数、欺世盗名的事哪儿都有,哄炒、误导的事任何时代也不会绝迹。我们即使到博物馆看展览也得睁大眼睛,拿出分辨力来,万不可迷信博物馆,盲从市俗评价,不然被赝品垃圾欺骗了还茫然不知,那就太惨了。
后来当我听一画家绘声绘色述说他在蓬皮杜的收获体会时,我突然觉得他之所述,于我竟是陌生且无法辩驳的,我两次的参观,似乎有遗漏也有太多先入为主的情绪,干扰了自己正常的感受与评判,于是我在妻子到了巴黎后,与她一起第三次进入蓬皮杜。这一次去,我顿感新鲜,因为展品全部被更新。它们材料新、形式简洁、现代气息浓。比如展厅门口那个似青铜又像泥塑的人,整个身躯凹凸不平,粗陋不堪,头颅面孔也一样疤疤楞楞,看不清五官,毫无一点皮肤光滑柔和的质感,但却别有一种滋味,让你想到这就是脱去一切衣饰伪装的真人,是备受战争、灾难摧残后的人,是饱受疾病折磨的人,或者说是疤痕累累的人,是身心俱疲的现代人。另外一个用镀银材料塑造的人,亮晶晶明晃晃,比真人还高大,身躯倨傲向后倾,颇具一种视觉冲击力。那是普通材质造不出的效果,使用新材料加新技术,就创造出了具有新感觉与新效果的艺术品。再如一张名为“纽约印象”的画作,画面只有红、黄、蓝三种粗线条纵横交错,在一张白纸上打出宽窄长短不一的格子,没有多余的东西,用抽象、简化、隐喻方式讥讽现代都市的单调、枯燥、乏味和千篇一律。
幸亏有第三次踏入蓬皮杜的经历,否则我就会由于只看到少量的现代展品,眼光狭小,犯以偏概全的浅薄毛病。相反,眼界扩展,多看多想,认识便会随之深化。对现代艺术的赏析、评价不能简单化,更不可只用好坏二字,或一言以蔽之的方式就去指手画脚,概括定性。世界太广博太复杂了,艺术也太多样多变了,为认识和适应它,我们就得不断学习,不断扩展,不断做出调整变化,切不可以不变应万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