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法学教授施林克(B. Schlink)兼任法官,还是小说家。他最出名的小说可能要算《朗读者》(Der Vorleser)了。这本书在外文翻译成英文的作品中,登上了美国《纽约时报》畅销书的榜首,可说是一大殊荣。
这本小说篇幅不大,但并不轻松,对读者对译者都是如此。因为这是一本糅合着情欲、悲剧、正义、恐惧和憧憬的书。要把这四桩荦荦大端融于一炉,谈何容易。施林克教授却做到了,因此而名满全球。去年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0周年,译林出版社借这个时机让我重译。我早些年虽然在德国和奥地利等德语国家呆过,却是作大学的理科教授。平时虽也读读德语小说诗歌,只敢说是欣赏而已。我没有正式学过德语,先天不足,但也就规矩少,胆子大。
先说小说本身,这是一篇冷峻残酷而意乱情迷的爱情故事,又从艺术上表现德国人民对纳粹罪行的深刻反省,将一颗德国良知袒露在大家面前。二次大战后十几年的德国,15岁的男主角、中学生米夏爱上了大他二十多岁的电车售票员汉娜。两人一起时,除了卿卿我我外,他还给她朗读文学作品,成了一项必不可少的余兴节目。不久,汉娜不辞而别,从此杳无音信。多年后,他已经是学法律的大学生,在法庭又遇见了汉娜,她却已是要审判的纳粹集中营罪犯。在法庭上汉娜认下了一件罪行,被判处无期徒刑。在她服刑期间他仍旧给她朗读,录了音给她寄去。她在狱中潜心阅读关于集中营的书籍,似有所悟。关押了18年后,她被赦免,他开始给她筹划以后的生活。在释放的前一夜,汉娜毫无形迹地自杀陨命。其实,那桩罪行本与汉娜无关,她承认是自己干的,只不过是为了隐瞒她原是个不会读写的文盲……
作者是文科教授,语言很有特色,但不易把握,而且偶尔会使用非常生僻俗气的词语。小男孩同女主角年龄、经历、出身、教养等十分悬殊,所以,他们的情欲也就不能不戴上假面具,从中产生他们自以为是的虚假人生。他向往在成熟女人身上初度地驰骋狂飙,并且认为她也会有同感;这常常是西方那些性在萌动又还懵懂的少年的憧憬,特别是女方具有施加诱惑的那份成熟。她却并不问他的感受,只要自己时时有新鲜的刺激。小说的风格是这方面引而不发,跳跃如也;在一片淡淡的哀愁之中,让时间缓缓地流逝而去,在其中细致地描绘了少年的内心世界,却只点到了女人的某些侧面,例如俊俏性感,乖张任性等等,然后就突然爆炸。小说语言简洁,只让人生的种种况味在字里行间游荡徘徊,不让它们浮上表面来。读者们随着阅读的进展,开始给包围在两主角的人生馨香和命运飘摇当中,获得时而丰美、时而冷峭的艺术感受,最后,一切都镜花水月而去……
想跟读者谈谈尝试文学翻译的体会。暂时撇开哲学科学技术书的翻译不谈,我只晓得,好的翻译作品本身也是一种再创造。心里记得的,是英国文人菲茨杰拉德翻译11世纪波斯诗人莪默・伽亚默的《鲁拜集》,和波斯原文相差很远,但本身却成了名著。有识者说翻译应“统摄原意,另铸新词”,我也尝试这么做。要说,翻译事三难信、达、雅,是一尊无法推翻的准则。但“信”无止境。语言这玩意儿,虽然人皆有之,还随身携带着,却极端复杂、微妙、诡谲、丰富,有谁能够穷尽得了原作者的一个“信”字?我觉得是不是可以这么说:“信”应寄生于“达”中,而如不“雅”则“信”、“达”全失。我认为,有个浅显的道理,读者是在读中文;他们希望读到的,是出自老百姓之口的、而不是洋里洋腔的中文,最好是清丽畅达的文字。好的原作更呼唤好的译作,好原作而无好译作,就像一曲梅兰芳的《贵妃醉酒》,却由一个五音不全的票友来演唱一样。翻译作品还应该像穿中国衣、说中国话的金发碧眼洋人,中国衣、中国话都要作功道地;不可身穿长衫,底下露出西装裤,也不可像某些相声演员学洋人说的“中国话”。我还觉得,翻译就像数学上的“映射”(mapping),又映又射的,就不可能不“镜花水月”。不但如此,能够做到镜花水月,就是相当高的境界了。最后,既然是《朗读者》的中文译本,当然应该能够朗读。这里,责任编辑袁楠小姐有个极佳创意,特请配音艺术家童自荣先生朗读书中精彩部分,做成碟片,深获我心。
下面举几个例子,以便对我的译文作个交代。
小说讲到米夏失去了汉娜的痛苦,原文是“Michnach Hanna”云云,意思是“在(经历了)汉娜之后”。我大胆翻译成“曾经汉娜难为水”,以表达他当时的爱情痛苦。“曾经沧海难为水”谁都讲得出,“曾经汉娜难为水”则是译者语。翻译德语有个难点,凡是读过点儿德语文学的大致都有过感受,这种“思维的、逻辑的语言”,即使文学作品,也少有抒情优美的文字(少数几个,如施笃姆、冯塔纳、茨威格等人除外),本书也不例外。但是,偶尔也有相当旖旎的风景描写,例如原书第二部分第十章开头,写米夏为了排遣郁闷,到郊外散步的情景。这里描写的莱茵河谷风光我是熟悉的,就抓住机会,夹带印象,抒情一番:
我发现,大自然真丰富多彩,千变万化,那大块文章的绿,一礼拜一礼拜就逐渐浓之又浓了。眼下是莱茵河平原,看起来时而热气蒸腾、云遮雾障,时而雨幕风帘、雷云密布;每当艳阳高照时,闻得出草莓飘香、繁花馥郁;每当喜雨如丝时,还能够嗅得出泥土芬芳,嗅得出隔年落叶的如梦今朝。如此气象万千,我根本不需要再寻寻觅觅。
慧眼如炬的读者当然看得出来,原文和译文有一定距离,距离正是为了美。再如,小说最后写到米夏和汉娜在狱中见面,十几年后他第一次见到了她。我的译文是:
那位给我带路的女看守指了一指,近处有一棵巨大栗树,栗树树阴下有一条长椅,树下长椅上面坐着一个人。
汉娜?长椅上面坐着的女人是汉娜吗?
这时,米夏的心情一定是既热切又梭巡的,而梭巡又盖过了热切(这点在小说中有许多明说或暗示)。为了突出这种奇怪又自然的感情,我加了一句话“树下长椅上面坐着一个人”,描写他仿佛先看树,再看树下的长椅,最后眼光落到长椅上的人,把这整个过程稍稍加以“蒙太奇”化。妥当与否,读者明鉴。
这本书重译初版一万余册竟很快卖完。据说,有许多著名作家都加以青睐,写了书评。这当然得拜服原作写得精彩,就像新娘本来就生得漂亮,与媒婆何干?所以,译者不必再写什么劳什子,请读者阅读就得,最好是人手一册!但是转念一想,促成了一桩万人传说的婚姻,别人要你谈谈做媒的体会,倒也未必不是雅事一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