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读者》,[德]施林克著,钱定平重译,译林出版社2006年1月重译初版,3月再版,28.00元
读《朗读者》时,我想象有一个中国作家,假定他的思路
现在开始:男人追忆和叙述那个女人,少年的他与她相遇,那时她已经三十多岁了吧,他们在一起,然后渐渐分离,音信杳然。再见面时,男人是学法律的大学生,而女人站在法庭的被告席上――她原来是法西斯集中营的看守,当然,李三会给她另外一个类似的身份,反正她被指控要对一批无辜囚徒的惨死负责……
我相信,中国作家李三会很喜欢这个故事――它有爱情,而且是不伦之恋,它还有历史,一段惨痛的历史被揭开、探问和追究――不伦之恋加历史,李三会乐坏了,他可以大展宏图,让这两个元素猛烈碰撞火花四溅,然后我们就会得到一部小说,评论家可以对着它大谈历史与人性与反思什么的,一不小心还真就成了“史诗”。
这个层面施林克先生想到了,也写到了,但没冒什么火花。《朗读者》写得朴素、松散、淡定,在李三特别兴奋的地方,施林克几乎是漫不经心的,我相信,那不是诱使他把这个故事写下去的根本理由。
引诱着施林克写下去的根本理由是:这个女人是个文盲,她不会读和写――在德国语境中这是个惊人的特例,当然,在中国的某种特定环境中其实也能成立,比如你想象一下你办公桌对面那人原来是个文盲――很惊人吧?实际上,那个女人一生都在与这个事实斗争――她为了抵抗和掩盖这个事实所做的种种努力和抉择塑造了她的命运:为了不暴露她是个文盲,她辞去正当工作,当了集中营的看守,那当然不需要识字;同样为了不暴露这个事实,她在法庭上放弃了自我辩护……
只有少年偶然地知道了这个事实,并成为了她的同谋者。
至此,我不太肯定地相信,故事的这个层面中国作家李三是能够想到的,施林克看出的某些因素他也能看到――
比如,“主人”实际上也是“奴隶”,囚禁者也是被囚禁者。
比如,人的神秘之处――她有一个精神上的羞处,她会用全部生命去护卫它。
施林克 |
中国作家李三到这里也会眼睛一亮:这是个证明光明与黑暗、蒙昧和启蒙,证明这个世界的美好之事对人的拯救作用的好机会,人不能没文化呀,要好好学习呀,他一定会让这个女人彻悟,让她最终达到一个令她自己安心、令我们释然的精神高度。
――真写到这份儿上也就算不错了。但是,正是在这里,施林克先生与李三分道扬镳,他有完全属于他自己的议程,整部《朗读者》看上去很松散的节奏实际上是在这个根本议程之下的紧锣密鼓。
那就是沉默。《朗读者》是一部沉默之书。施林克的发现是:无论文字还是声音、无论法律还是理论,都不能进入不能表达的沉默。对那个女人来说,这种沉默是被迫的,但也是她选择和最终决定的。想象一下,一个文盲,一个根本没有言说权力和能力的人,她会怎样?你们所读所写所说的一切都不是她,她无法说出她自己,她只能沉默,而且她必须捍卫这种沉默,因为只有在这个无声的区域中,她知道自己,知道自己不是别人所说所写的那样,她是她。她的骄傲、她的脆弱尽在于此,她通过沉默把自己变成了一切外在的论述和言说都消化不了的坚硬的存在。
不要以为这仅仅是一个文盲的故事。这在广义上是所有人的命运,我们都是在被人说,我们身体里都有一个沉默和被迫沉默的区域,我们或者忘记它或者守望它。这个女人的选择是抵抗着、坚守着,像一艘孤独的伤痕累累的大舰,抱着她的沉默庄严沉没。
――这是施林克的真正力量,我认为中国作家李三不大可能达到。因此,我把《朗读者》视为一个庸俗的故事如何获得夺目的精神光芒的例证,视为关于小说的天职,关于它如何捍卫人的生动形象、捍卫人的自尊和自由的例证。